乾隆年间,乾隆皇帝御笔亲点刘墉出任江宁知府。江宁又称金陵,原是六朝古都,到了清朝也是江南重镇,统辖江浙一带地方的总督衙门就设在这里。刘公刘墉祖籍山东青州府诸城县,其父刘统勋是位三朝老臣。朝廷优待功臣后代,所以对刘墉这样器重。叫人惋惜的是,刘墉天生驼背,不但身材矮小,而且背后好像扣了一口小铁锅,爱开玩笑的人就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刘罗锅”。常言说,人不可貌相。刘公虽其貌不扬,但办案公正严明,人称“包公再世”。
刘公到任不久,江宁地面便出了一桩杀人分尸奇案。这天,刘公到府衙办理公事,总督高宾派人送来一封文书,说当天清早,有人从江宁城隍庙前面的水井中捞出一颗女子人头,尸身下落不明,限刘公在三天内破案。若有延误,一定要上报朝廷,严加惩处。刘墉心想:此案既没有原告,也没有被告,单凭一颗人头,破案谈何容易?你高总督只定三天期限,岂不是公报私仇,故意刁难!
那高总督与刘公确有一段“宿怨”。
事情发生在约莫半个月以前。总督要为自己庆寿,邀请刘公赴宴,这是总督搜刮下属财物的一招妙招。民间不就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某县官要做五十大寿,几个富商凑钱按照县官的生肖铸了一只金鼠,作为贺礼送去。县官接过金鼠,慎重其事地告诉送礼者,明年是他夫人的五十寿辰,而他夫人是属牛的。贪官真是贪得无厌哪。刘公为官清正,当然不肯曲意逢迎。倒是他身边那个承差陈大勇劝说道:“大人,既然总督有请,还是备份寿礼早点过去,不可失了礼仪。”这陈大勇原先当过押运皇粮的千总,因为航船遇风,损失皇粮,丢了官职。后来投身江宁军营,被刘公起用。所以,他对刘公处处尽心尽力。刘墉见他说得有理,口头有点松动:“也罢,本府就凑足两吊铜钱,你去买些挂面、寿桃之类的东西,随同前去。”一会儿,两人来到督府,陈大勇先向总督送上礼单。高总督一看,寿礼居然如此菲薄,不禁勃然大怒:“告诉你们刘大人,本督不受寿礼,请他拿了回去!”陈大勇不敢怠慢,立即出来回禀刘墉。刘公却乐不可支,对同在花厅等候总督传见的官员们说道:“各位大人,总督大人发话啦,寿礼一概不受,请大家拿了回去!”众官员求之不得,顿时一哄而散。刘公知道后头还有贺客,特意吩咐陈大勇:“再有人来送礼,你就把刚才总督大人说过的话照传下去!”说罢,先回府衙去了。那位总督大人一直等到日头偏西,送礼的还是寥寥无几。后来知道刘墉从中切断了他的财路,心里怎能不恨。如今有了报复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高总督有意公报私仇,刘公却认为身为知府就该惩罚凶恶,保护百姓,其余不必多虑。所以,他放下文书就吩咐左右:“赶快备轿,本府就去当场察看。”陈大勇听了,骑马先走一步,召集当地保正、作作和见证人等在那里伺候。
城隍庙离江宁府衙不远,刘公很快就到了。他首先询问保正:“人头在哪里?”
“人头就在这里。”保正走到井边,掀起一片草席,露出了那颗被水浸过的人头。
刘公留神察看,只见死者头发乌黑,皮肤细腻,瓜子脸蛋,五官端正,是个面目非常姣美的妙龄女子。好端端的一个人,如今却死于非命,刘墉实在愤愤不平。他问仵作:“这女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仵作连忙把人头捧在手里反复观察,然后说道:“回禀大人,死者脸带紫色,头颈受过挤压,像是被人扼住喉咙气绝身亡,死后再被割下头来。”
刘公又问保正:“那发现人头的人呢?”
保正指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就是这个赵洪。”
赵洪见知府动问,连忙跪下叩头:“小民见过知府大人!”刘公将他扶起,说道:“把发现人头的经过情形从头讲来。”
“小民今天起早到这里来提井水,谁知道从吊桶里倒出了个人头,真是吓得要命……”赵洪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刘墉料想他不知内里情由,就一摆手叫他“退下”,转身吩咐陈大勇和衙役:“赶快下井,打捞尸体。”
几个衙役连忙动手,找到木杆、绳索,扎成一个木架,顶端拴上滑车,中间穿过绳索,一端吊个荆筐,一端拉住牵引。样样准备停当,陈大勇手拿丈二钩杆,坐在荆筐里面,直垂井中水面。好在水深不过七尺,钩杆一探到底。他用钩杆沿水井四周搅了一圈,觉得钩住了一样东西。随手钩出水面,原来是只胀鼓鼓的麻袋。他连忙将麻袋装入荆筐,呼唤上面赶快拉绳。井上衙役一齐用力,荆筐顿时出了井口。
城隍庙附近民众,听说打捞井里女尸,纷纷前来观看,尤其是那些轻浮后生更是争先恐后。仵作从荆筐中拖出麻袋,解开袋口绳索,倒出一具精赤条条的无头尸体。众人定神一看,这尸体居然不是女的而是男的,不由得啧啧称奇。
仵作赶紧验尸,边验边报:“无头男尸一具。死者近三十岁。身上没有创伤,头颈有刀痕一道,看来是被人用快刀杀死。”
刘公沉思片刻,吩咐衙役:“且将女头男尸在城隍庙里暂时存放。派人轮流看守,休得损坏!存放在庙里何处,待本府与庙里住持相商。”说罢,就向庙里走去。
住持欠身回答:“贫僧这就嘱徒儿安排个荫凉去处,大人不必费心,请到云房奉茶。”
刘公想多搜集一点破案线索,便趁机问道:“两件命案,谅住持已有所闻。但不知前几天可曾听到过什么动静?对本府勘破此案有何指教?”
这倒真是给住持出了一道难题。原来这位住持曾经中过举人,还做过两任县官,因为不肯讨好上司一直不得升迁,所以看破红尘,出家在城隍庙里当了住持。前些日子,他听说刘墉不肯巴结总督,早已在心里把刘公引为知己,今天又亲眼看到他办案不辞辛苦,有心助上一臂之力。他沉吟片刻,心里有了主意,婉转说道:“这人命关天,贫僧不敢妄加议论。不过贫僧以为,大人勤政爱民,一定能得到神灵相助。”
这最后一句,倒是提醒了刘公:既然进了庙宇,就该膜拜神灵。于是,他说:“噢,对了,本府应该去城隍殿敬香,祈求城隍保境安民,赐福给全城百姓。”
住持说声:“大人,请!”就让刘公先行,自己随后。途中,住持唤来一个徒儿:“快去给大人备好香火,然后……”下面语声很细,不知说些什么,但那徒儿已经领会,照着办理去了。
一会儿,刘公和住持走进大殿。刘墉敬香以后,跪在城隍像前默默祷告:“但愿神灵助我,早日将凶犯捉拿归案。”正在这个时候,城隍庙山门口的那口洪钟突然“咣——咣——咣——”接连三声巨响,连庙里的围墙、照壁都起了回音。
按惯例,庙里只有在早晚撞钟,现在不是时候。所以,主持大声责问:“什么人胡乱撞钟,扰我庙宇清静!”刚才为刘公准备香火的那个徒儿从殿外奔跑进来,回答说:“师父,外面没有人撞钟,徒儿也觉得奇怪。”
住持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自言自语:“钟自鸣!钟自鸣!”刘公听了,也莫名其妙:“钟自鸣,究竟是何缘故?”住持神色庄重,答道:“也许是大人一片虔诚,感动了城隍。大人明察秋毫,说不定能够参悟其中深藏的禅机。”
刘公离衙察访,原以为可以找出一点破案头绪,不料女头来历不明,还多了一具男尸,使案情更加复杂。他急于回衙办案,便向住持告辞:“本府多有打扰,下次再来领教。”
刘公回到府衙,时间已过中午,胡乱吃了东西,就叫陈大勇去取一套道装。不多久,陈大勇取来道冠、道袍、丝绦、水袜、云鞋,外加一条用竹竿支撑,上面写着“看相算命”四个大字的白布条幅。刘公穿戴停当,活像一个行走江湖的老道。临走,他吩咐陈大勇:“衙中大小事情由你小心照应,本府在天黑以前一定回来。”说罢,穿过夹道,从后门出去了。
江宁城里果然市面繁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刘公过长街,穿小巷,嘴里念念有词:“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贫道通晓六壬神课、麻衣神相,专为众位乡亲相面算命,指点迷津,求个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说得准,各位随意布施;说得不准,分文不取:”等他走进一条石板巷,看见一座青砖宅院门口有个年轻女子向他招手:“请道长等一等!”
刘公就在门口站住,只见堂屋里坐着一个少妇,二十多岁年纪,容貌算得端庄,只是双眉紧锁。只听得那女子对妇人说道:“姐姐,自从姐夫出门经商去后,看你一直心神不安。正好来了一位相面算命的道长,我有心请他进来算一算,看看流年好不好。”
妇人说声“也好”,那女子就招呼刘墉:“道长,请进来!”说着,进屋端出一把柳木圈椅放在前院,请刘公坐下。
妇人开口说道:“道长,请算一个男命,今年二十七岁,五月十五日生的。”
刘公掐指算来:“二十七岁,生在丁丑年,是个属牛的。哎呀,今年正好是白虎星押运,吊客星穿宫,流年十分不利,切忌离家远出。”
妇人眼泪汪汪:“唉,他偏偏就是出门在外,真不知如何是好!”
刘公问道:“但不知他是娘子的什么人,如今到哪里去了?”
“他是奴家的夫君,姓徐名富。五天以前随身携带二十吊铜钱去句容经商,说好三日内一定归来,想不到至今杳无音讯,真叫奴家提心吊胆。”
“他是独自去的,还是结伙去的?”
“说是有个钟大叔与他同行。”
“那钟大叔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居住?”
“奴家只晓得一个月前夫君在赌场与他相识,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奴家一概不知。”
刘公听了这妇人的前后言词,觉得她夫君随便结交朋友,确实吉凶难料,令人担忧,就安慰她说:“娘子,照命算来虽然有点不利,但对大事还无妨碍。”他向妇人告辞出来,记住这一家西边是土地庙,门对面有五棵枣树。
刘公走出石板巷,又随处转悠了一阵,眼看夕阳西下,便回到了府衙。他回顾这一天四处奔波,案情却依然茫无头绪,所以茶饭少有滋味,早早走进书房休息,因为心里牵挂着悬案,便有意找了一本公案戏曲来读。这本戏曲名为《十五贯传奇》,是清朝顺治年间文人朱素臣的作品。说的是:明朝淮安地方有熊友兰、熊友蕙兄弟两个,熊友兰在外撑船,挣钱接济熊友蕙在家读书。熊友蕙的书房正好在冯家米店的童养媳侯三姑隔壁,墙壁却早被老鼠打通。有一天,老鼠把米店老板交给儿媳妇收藏的银票和一对金环衔走,金环落在熊友蕙的书架上;又把熊友蕙放了杀鼠药的烧饼衔到了侯三姑卧室,侯三姑的未婚夫婿吃了中毒而亡。米店老板状告儿媳妇与熊友蕙私通,同谋害死他的儿子,熊友蕙和侯三姑都被判成死罪。熊友兰得知弟弟下狱,背了十五贯铜钱回去营救,途中遇见了迷路的年轻女子苏戍娟。不料前一天深夜,苏戍娟的养父尤葫芦被歹徒娄阿鼠杀害,又被偷去了十五贯铜钱。天亮以后,邻居发现尤葫芦被杀,苏戍娟不知去向,就到处寻找,发现她和熊友兰同行,熊友兰又正好背着十五贯铜钱,因此嫌疑重大,被缚送到官府。两人屈打成招,落了个“杀父盗财”的罪名,也被判了死刑。后来,熊家兄弟和侯三姑、苏戍娟四人经过复审,同时由苏州知府况钟监斩。就在监斩前夕,况钟梦见两个熊一样的野人,衔着两只老鼠,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救命。第二天处斩,四个人又连喊冤枉。况钟断定这两起案件都有冤屈,请求重新审理,终于查明害熊友蕙的是一只老鼠,害熊友兰的是一个名叫娄阿“鼠”的歹徒。刘墉读到这里,联想起上午城隍庙里钟自鸣的情景,突然省悟:莫非那井里的男尸就是徐富,而杀害徐富的凶手名字就叫钟自鸣!
“快来人哪!”刘公心情激荡,不禁高声呼唤。
听差张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路奔跑过来:“大、大人,怎么啦?”
“快请陈承办来见本府。”
只听得外面一声“大人”,陈大勇不请自到,还接着说道:“刚才仵作来过,说他下午去城隍庙寄放无头男尸,发现装过尸体的麻袋上有个‘钟’字。上午麻袋被水浸湿,字迹看不出来;下午麻袋干燥,字迹就显出来了。”
“啊,这真是不谋而合,不谋而合!”刘墉就把刚才自己的推测向陈大勇说了一遍。
两人经过一番商议,决定等天一亮,立即派捕快搜捕“钟自鸣”。陈大勇临走,刘公吩咐:“明天带领刚才说过的那个妇人去城隍庙,认一认无头男尸是否就是徐富。记住,那妇人家住石板巷,西边是座土地庙,门对面有五棵枣树。”
陈大勇有点担心:“那尸体已经浸得发胖,又没有什么特征,恐怕不一定认得出来。”
刘公说道:“常言道夫妇有肌肤之亲,认不认得出来,明天就见分晓。”
第二天清早,陈大勇一到府衙便分派众捕快四处打探,捉拿名叫钟自鸣的疑犯,自己率领一名衙役,带那妇人去城隍庙认尸。果然不出刘墉所料,那妇人看过尸体就嚎啕大哭起来。问她为何认定死者就是她家徐富,她说:“奴家夫君大腿根处有颗黑痣,虽然并不显眼,可是奴家记得。”陈大勇听了,心里更加佩服刘墉见识不同寻常。此刻已经证实死者就是徐富,追捕凶犯更加刻不容缓。陈大勇想到,既然“钟大叔”说过要去句容经商,何不跟踪追击。于是,他嘱咐跟来的那个衙役:“你送这位娘子回家歇息,这里认尸的情形也由你去回禀大人,我直接去句容追捕凶犯。”说罢,他找了一匹快马,奔向句容去了。
江宁城离句容六七十里,快马加鞭只需大半个时辰。陈大勇寻思:这句容县城少说也有上万人口,到哪里去找这个钟自鸣。他忽然想起县衙有个捕头金六,为人相当机灵,不如会他一会。
陈大勇来到县衙。金六见他火急模样,连忙说:“上差突然驾到,想必有重要公干!”陈大勇扼要叙述了案情,便把追捕疑犯钟自鸣的差使说了出来。
金六一听,说道:“这就巧啦!昨天夜里,我到城西一家赌场巡查,那里正有两个人打成一团。一个四十出头,人家叫他“钟大叔’,另一个不满三十岁,名字叫周成。原先一起掷骰子,姓钟的手气不好,输了现钱十来吊,还欠周成两吊钱。但他转眼不认帐,周成当然不答允。两人都把对方往死里打,我怕打出人命,就把他们拉开来,叫姓钟的欠债还钱。他实在理亏,才答允回客栈去取。我又怕他耍赖,就一路跟了过去。原来,他住在西门客栈。我还看着他回房从枕头底下的钱包里取出两吊铜钱,还清了赌债……”
“慢,你有没有看清楚他钱包里还剩多少铜钱?”陈大勇中间插了一句。
“大约还有十吊光景。他居然带着那么多钱来这里赌博,我觉得有点蹊跷。所以,临走时翻看了客栈的流水簿,只见上面写着那姓钟的名叫钟自鸣,是三天以前从江宁来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陈大勇听了,就叫金六带路,直奔客栈。两人进去一问店主,知道那钟自鸣还在蒙头睡觉。陈大勇飞身进屋把他按倒在床,金六连忙从袖子里拿出绳索把他绑了
那钟自鸣一脸横肉,青筋怒暴,大叫:“这是怎么说,老子犯了什么王法!”
陈大勇怒目相向:“犯了什么王法,你自己心里明白!”
金六想到陈大勇骑马不便押解犯人,就说:“在下即刻带人用囚车把他押到府衙,上差有紧要公事,不妨先回江宁。”
陈大勇也不推辞,拱手谢过金六,立即上马而去。
再说,刘墉听衙役回去禀报:妇人已经认出徐富,陈大勇直接去句容追捕疑犯,觉得男尸这一边总算有了一点眉目,而女头那一边却依然茫无头绪。所以,这天上午他又打扮成一个走江湖卖药的,背起药箱继续外出私访。他一路叫卖,来到夫子庙前不觉已经傍午。一来感到有点饥渴,二来也好在人多嘴杂的地方探听消息,于是他走进了一家酒铺,拣了个居中的座位。
堂倌过来招呼:“先生,要点什么酒菜?”
“黄酒半斤,豆腐干一碟。”
堂倌见刘墉一副穷酸样,把酒菜拿来往桌上一放,就不再理会。刘墉却乐得不受干扰,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留意四周动静。一会儿,西边酒座两个人的谈话引起了他的关注。这两个人一胖一瘦,看样子不过二十多岁,都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那胖子说:“昨天城隍庙前头井里,打捞出一个女头一个男尸,拼在一起真是个怪物!”
瘦子却不以为然:“唉,那分明是一男一女两个人,那个女的我还亲眼见过。”
胖子睁大眼睛:“真的?!”
瘦子来了劲头:“大约五六天以前,我从莲花庵门前走过,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子……”
胖子拦腰打断:“噢,我知道,就是那个小尼姑,法名叫妙修,听说风流得很呢!”
瘦子很不耐烦:“谁说是那个妙修尼姑,这小女子不知道要比妙修好看多少倍。只说她那对水汪汪的丹凤眼,就叫人魂灵出窍。不瞒你说,我见过她以后,接连几个晚上做梦同她相好,醒转来一摸,内裤滑溜溜的湿了一片。”
胖子嘲笑他说:“哈哈,原来老兄还是一个好色之徒!”
陈大勇有意替刘墉分劳,说道:“等钟自鸣押解到此,大人就好审问,莲花庵那边就由在下去走一趟。”
陈大勇来到莲花庵东边,只见有一堆人围着一个包裹正在七嘴八舌。有人说“想必是一包衣裳”,也有人讲“说不定是一包食物”。陈大勇心想,若是值钱的东西,应该归还失主,就说“何不打开看一看,里面究竟是什么?”说着随手打开包裹,众人都不禁目瞪口呆。
原来里面是个生下不过几天的死孩子,而且还被人用盐腌得像腊肉一般。陈大勇思忖:“这孩子不知是死后才腌的,还是腌了才死的。百姓家里死了孩子,埋了便是,决没有腌起来的道理。即使是个死胎,扔在荒郊野外也就罢了,又何必腌了才扔。看起来,这件事一定另有隐情。”
这时,人堆里走出一个老汉,说道:“这包裹我在王皮匠挑着的皮匠担子上看见过,说不定是他掉在这里的。”
陈大勇赶紧追问:“这个皮匠你认识不?”
老汉就说:“怎么不认识,我脚上这双鞋的后掌还是他打的呢!告诉你吧,他的皮匠担经常放在鼓楼底下,名字叫王二。”
陈大勇听他说得牢靠,就把包裹包好,拎着直奔鼓楼。鼓楼的皮匠担子不多,陈大勇看见有个皮匠正在那里缝鞋,故意大声喊道:“王二师傅!”
“哎!”那皮匠随口答应。
“你掉了一样东西,现在送还给你。”陈大勇说着,把那包裹在他面前一放。
那王二一看说话的是位官差,顿时神色慌张,矢口否认:“这死孩子不是我掉的,不是我掉的!”
这岂不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么!陈大勇大声喝道:“包裹不是你掉的,你又怎么知道里面包的是死孩子?还不跟我到知府衙门,把这死孩子的底细从实招来!”
王二没有想到事情这样突如其来,结结巴巴辩白:“官差在上,这,这孩子是西街上开鞋铺的李四的,实在跟小人无关!”
陈大勇紧追不放:“孩子既是李四的,为何你要把他扔掉?不说实话,就跟我走!”
“我说,我说。那李四原先跟小人是同行,做的也是皮匠手艺。当初他比小人还穷,小人几次周济过他。后来他时来运转,在西街上开了鞋铺。小人今天手头不灵,向他去借几百铜钱,想不到他不念旧情,一毛不拔。小人心里有气,见他柜子底下搁着一个包裹,心想里面总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就偷出来藏在小人的担子里了。走到莲花庵东边,打开一看原来是个死孩子,就把他扔到了小路旁边。小人说的句句是实话,真不知道这孩子的底细。”王二见实在搪塞不过,只得说出了自己的偷窃行为。
陈大勇说道:“既然如此,你就领我到李四的鞋铺去,当面问问清楚!”
王二出于无奈,只得同陈大勇往西走去。一路上,陈大勇叫王二拎着包裹走在前头,自己跟在后面看押,提防他中途逃脱。
奇案大观:城隍夜审
且说那李四在王二走后整理鞋铺,发现包裹失窃,早已怀疑到王二身上,因为这一早只有王二进过他的鞋铺。所以,他一见王二就骂道:“你这该死的无赖,我一直把你当朋友看待,你倒偷了我的东西!”
王二一声不响,把包裹放在李四的柜台上。李四掂了掂分量,慌忙把它塞进了柜子。
陈大勇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已经明白。他把王二推向一边,直接喝问李四:“这孩子原来是你的?”
李四一见官差,当然不敢怠慢:“回官差的话,小人光棍一条,哪里来的孩子。”
“那你得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是死的还是活的?”
“小人得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你为何要用盐把他腌起来?”
“这个……”
“不说实话,带回衙门打断你的狗腿!”
“哎,哎,小人说实话。小人的房东,是个年轻寡妇。小人住着她的房子,每月要给她几百文房租。小人就说这死孩子是她养的,她怕被人耻笑,哪敢来收房钱。小人怕她日后反悔,便把这死孩子腌了起来。”
“好个奸诈的恶棍!你说那孩子不是你的,他到底是谁的?”
“小人不敢说谎,这孩子是张立扔掉的!”
“那张立住在哪里?”
“住在北街三官庙对面,开着一家纸马铺。”
陈大勇盘问到这里,暗自寻思:这李四不过是讹诈那几百文房钱,王二也无非是小偷小摸,不妨留待日后加以惩戒,还是追查那孩子的事情要紧。于是,他对李四和王二说道:“你二人暂且待在家里,听候衙门传唤,不得再去为非作歹!”
“是,是!”两人见暂且不受拘押,一迭连声答应。
陈大勇来到北街,见那纸马铺里有个掌柜,身穿蓝布袍,头戴立绒帽,年纪二十六七,虽在生意场中,倒像白面书生,估计就是他要找的人,便问道:“你就是张立?”
“正,正是小人.”张立见来了官差,不禁胆颤心惊。
“李四告发你扔了一个孩子,你要从实讲来!”
张立一听,官差为了这件事情而来,倒像是松了口气,居然直言不讳:“不瞒官差说,小人与莲花庵的尼姑妙修私下素有往来,这孩子便是小人与那尼姑的孽种,因为还不足月,生下来就死啦,故此把他扔了。小人不知廉耻,实在该死,该死。”说着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事情绕了一个圈子,终于同莲花庵有了牵涉。陈大勇当机立断,对张立说道:“既然你知道有罪,就随我走一趟吧。”
于是,陈大勇带上张立直奔莲花庵,找到那个妙修,一起押回府衙。妙修见官差与张立同来,知道已经走漏风声,心里七上八下。幸亏张立偷偷告诉她:“那孩子的事情坏啦,你也就承认了吧!”妙修心领神会,垂颈低头,默不作声,由陈大勇押着向府衙走去。
陈大勇把张立、妙修两人押回府衙,句容县捕头也已经把钟自鸣解到。这时是接案第二天的下午,两起命案的疑犯都已在押。刘墉原以为经过一番审问,真相可以明白。不料那钟自鸣只承认曾经同徐富约好一起去句容贩货,可是后来根本就没有同徐富碰过头。尼姑妙修也不隐瞒她与张立的奸情,还陈述了她与张立通奸的经过。她是这样说的:“小尼俗家姓武,父亲做过山西太原府的知府,因为贪赃枉法,犯了死罪。小尼流落江宁,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才在莲花庵出家为尼,法名叫做妙修。原来小尼也曾一心向佛,苦苦修行,后来,这个在莲花庵附近开着纸马铺的张立,瞧见小尼年正青春,也有几分姿色,就三日两头来烧香拜佛,小尼才与他逐渐熟悉。那一天,张立把小尼请到他家里,用酒煮的米饭给小尼吃了,小尼顿时醉倒,昏昏沉沉像在做梦。等到清醒过来,才知道已经失身于他。小尼万不该以后一直与他来往,最终有了那个活不成的孽种,违犯了佛门的清规。”张立却是口口声声:小人有罪,小人该死!”跪着接连叩头,一句也不分辩。刘墉问他们两个:“前些日子,莲花庵是否来过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两个人异口同声,都说:“实在不知道!”
审问没有结果,刘公心里甚是烦闷。这天夜里,他睡在床上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昨天在城隍庙听到庙钟自鸣,使他领悟钟自鸣可能就是凶手姓名,终于在句容寻到了疑犯。由此可见,城隍果真灵验。如今三天期限只剩下一天,何不再去烧香求神,但愿尽快破案。
第二天清晨,刘公草草用过早点,就穿戴整齐,坐上一顶小轿,直向城隍庙而去。
庙中住持见知府驾到,连忙把他迎进云房奉茶。宾主落座以后,住持开口问道:“大人清早光临小庙,不知有何见教?”
刘公说:“前日本府在这里闻庙钟自鸣,终于追踪捕获一个名叫钟自鸣的疑犯,足见城隍灵验,使本府受益匪浅。只可恨疑犯虽已就擒,但还不肯老实招供。所以,本府一片虔诚,再来祈求神明指点。”
住持沉吟片刻,终于坦率相告:“实不相瞒,这庙钟自鸣乃是出于贫僧的有意编排。”
“嚄?”刘公感到惊讶。
住持继续说道:“就在打捞尸体前两天黄昏,贫僧外出访友归来,看见有一个人正从井边走来,神色有点慌张。当时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面目。后来听得有人叫他“钟自鸣”,他便一声答应,两人并肩走去。前天大人查案到此,贫僧知道人命关天,不可捕风捉影,但转念一想既然有点蛛丝马迹,也不该不让大人知道。权宜之计,就编排了庙钟自鸣这出短剧。多有唐突,还望大人海涵!”
刘公听了灵机一动:“住持机智过人,令本府心悦诚服。既然住持假托城隍显灵,指点本府寻到了疑犯,本府又何不依计而行,把案情问个水落石出!”
住持心领神会,笑着说道:“这一出戏由大人精心编排,必定更加精彩。”
奇案大观:城隍夜审
这天下午,陈大勇和众衙役依照刘公的吩咐,把一切都准备停当。等到夜深人静,衙役们从牢房中唤出钟自鸣、张立和妙修三名人犯,分别装入囚车,趁着朦胧的月色,风风火火地向城隍庙奔去。
城隍庙里的城隍大殿,香案上方一盏长明灯幽幽发光,空荡荡的殿堂显得格外阴森。今天夜里,城隍居然走下神坛,把香案当作公案,办开了他的公事。衙役们刚把人犯解到,城隍身边的那位判官就高声喊道:“城隍升堂多时,还不先把钟自鸣带上堂来!”
“是,是!”衙役们连声答应,便把钟自鸣推到案前。钟自鸣定神一看,只见城隍正以威严、愤怒的目光直逼着自己,不禁浑身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只见城隍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胆大包天的钟自鸣,你竟敢杀害徐富,夺取他二十吊铜钱,还把无头尸体丢在本城隍庙宇前边的水井里面,真是罪在不赦。如今徐富已经告到阴曹地府,你还不从实招来!”
钟自鸣吓出一身冷汗,但他还想抵赖:“小人不曾杀人,小人实在冤枉!”
“噗”的一声,那判官突然把一条麻袋扔到钟自鸣面前,说道:“这就是你杀了徐富装他尸体的麻袋,上面明明写着一个“钟’字,还想抵赖不成?”
“这,这……”钟自鸣一时六神无主。
城隍却又在威喝:“来人哪,这死囚再不招供,就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身受炮烙、油煎、抽筋、剥皮之苦,永世不得翻身!”
钟自鸣恐惧已极,大叫:“小人愿招,小人愿招!五天前头,小人同徐富约好同去句容贩货。中午他到小人家里,小人说吃了午饭再走,他满口答允,还同小人一起喝酒。谁知他酒量有限,三杯落肚就伏在桌上要打瞌睡。小人万不该见了他的二十吊铜钱眼红,背后一刀把他砍了。等到黄昏,把他的脑袋、尸体装进麻袋,本想背到城隍庙前面的树林里埋了,不料刚挖好一个小坑,听声音像是有人走过,小人就把他脑袋埋在里边,又把那尸体扔进了水井。”
城隍追问:“那脑袋埋在何处?”
钟自鸣回答:“埋在那树林里的一棵大樟树旁边,上面还压着一块磨盘大的石头。”
“快在上面画押!”判官在灯影里记下了钟自鸣的口供,这时把它放在钟自鸣面前。
钟自鸣拿笔在判官指定的地方,哆哆嗦嗦画了一个“十”字,便由衙役押向一旁。
这时候,张立和妙修把刚才钟自鸣受审的情形看在眼里,都相信俗话说的“头上七尺有神明”,真是一点不假。既然钟自鸣的罪行城隍在冥冥之中全都知道,那么自己的罪行城隍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两个正在左思右想,心惊肉跳,只听得判官喊道:“带张立、妙修!”
不等他俩跪稳,城隍就“嗖”的一声,将一个包裹扔向妙修,同时喝道:“妙修恶尼,快把这包裹打开,看看你干的好事!”
妙修还以为包裹里面就是那个死孩子,不料打开一看,竟是个少女人头,顿时惊叫起来:“哎呀,表妹呀,你不是我杀的,你不要来找我……”
城隍紧追不放:“那你说凶手是谁?为何把她杀了?”
妙修一指身旁的张立:凶手是他!”还说:“小尼不该不守佛门清规,同他暗里常有来往。五天前敲过二更鼓,张立又来小尼庵中偷情,正好小尼有个表妹来自扬州。张立见她年轻貌美,硬要同她奸淫。小尼表妹不从,大声喊叫起来,那张立就掐?住她的喉咙,害得她气绝身亡。小尼十分害怕,张立就把尸体埋在后院,人头割下来丢到别处,说是从此人不知鬼不觉,叫小尼不用担心。”
城隍听了,追问张立:“那妙修说的可是实情?”
张立知道无法抵赖,只得说:“都是实情,都是实情。”说罢,只顾叩头。
奇案大观:城隍夜审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两起命案都已审问明白。忽然间,四下里点起蜡烛,把殿堂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三个犯人抬头一看,原来城隍神坛已用青布遮住,坐在香案后面的城隍和城隍身边的判官,竟是早已见过面的知府和承差。这时,他们再想翻供已经来不及了。
案情审问明白,刘公当堂宣判:“钟自鸣谋财害命,张立因奸杀人,秋后处斩;妙修不守清规,包庇凶犯,着令削去尼籍,服两年苦役。”他还嘱咐陈大勇:“天亮以后,派人押着凶犯去庙前树林和莲花庵后院挖出尸首,仔细收殓,通知死者眷属领回安葬。”
总督高宾根本想不到刘墉破案这样迅速,等到三日期满,一早就派人来到刘墉府衙,准备兴师问罪。不料刘墉给他的回答是:“此案已经了结。案情和判决都写在这封公文里面,就请上差带回去面呈总督大人。”这时候,总督高宾的脸色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