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红昌就被爹叫了起来。
“红昌,起来,跟我一块把豆子卖了去。”爹没有好气的大声叫着红昌。
红昌实在不愿意起床,此时的他困极了。眼皮沉的很,有千斤重。他试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睁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沉沉的睡去了。直到父亲一下子把他的被子掀开。
“还不起来,让我喊你几遍?”说着,爹一把把红昌的被子掀开。
红昌吓的一激灵,猛的坐起来,连声说道:“起来了,起来了,这不是起来了吗。”说着赶紧先摸了摸手机。
爹看着红昌,气哼哼的走了。
红昌来到院里的时候,爹已经把豆子装上了架子车,五六袋子,足足有四五百斤。红昌有些纳闷,爹今天怎么想起来卖豆子了呢?一般都是别人上门来收的啊!
红昌看看天,天空依然有些黑,没有一颗星星,看起来阴沉沉的样子。一阵小风吹过,这深秋的凌晨已经有些寒意了。
“天阴这么很,今天去卖豆子,也不怕下了。”红昌嘟囔了一句。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话!”爹没有好气的说。
豆子是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家里的地不多,六亩地全都种上了豆子。因为娘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红昌又没有兄弟姐妹,年龄又小,所以爹不敢和年轻人一样,到大城市里打工。靠着家里的六亩地和平日在镇上打零工为生,日子过的紧巴巴的。
“走吧。”爹驾起架子车,对红昌说:“你在后面给我推着。”
娘不放心,对爹说:“拉到镇上有个差不多就卖了吧,别跑了。别叫红昌拉,他拉不动。”
爹依旧没有好气的说:“你在家照顾好自己就中了,别操我们的心了,我心里有数,走吧红昌。”爹一用力,架子车吱呀吱呀的走了起来。
如今虽然没有牲口了,但三叔家里就有拖拉机。红昌搞不明白为啥爹不借三叔家的拖拉机用,而是费心巴力的拉架子车。红昌没有问,他也不敢问,爹的脾气,一向都是暴躁的,小时候没有少让爹揍,红昌害怕爹,所以也不敢问。
幸亏是平原地区,而且现在不是以前了,全是土路,坎坎坷坷的。如今几乎每个村里都铺上了水泥路,柏油路也实现了村村通,所以拉起架子车来并不太困难,至少没有忽高忽低的大坡要爬。
凌晨的平原农村几乎寂静无声,偶尔不知何处传来的鸡啼,让这空旷的大地愈发安静。忙碌了一夜的狗子们此时此刻也安然入睡,享受这黎明美好的时刻。古人讲,骑马坐轿,不如黎明睡觉,大约说的就是这个时辰吧。
红昌打着哈欠,机械的跟在架子车后面推着。架子车吱吱呀呀的呻吟着,传出了老远。路边草丛里偶尔传来高亢嘹亮的虫鸣,似乎是在嘲笑爷俩沉重的脚步声。红昌有些沮丧,不仅仅是因为瞌睡,还因为有大约七八公里的路程要走,最要命的是,手机昨天晚上竟然忘了充电,剩余百分之二十的电量,不知道会撑多久。红昌懊恼昨天晚上没有给手机充电,这出去这么长时间,咋办啊?唯一的希望是,豆子卖的很顺利,赶紧回来,就可以给手机充电了。
爹一声不坑的往前走着,只管闷着头拉他的车子。自从红昌说不上学后,爹很少和红昌说话,几乎不愿意理他。红昌也知道爹不高兴,所以一般不和爹照面,即使在饭桌上,也很少和爹说话,毕竟当爹的都不是很好惹,明哲保身是最好的选择了。
走到镇上的时候,天光就已经大亮了。红彤彤的太阳竟然开始一点点的跳出来,但是一点也不鲜艳,甚至有点灰蒙蒙的感觉,不过很快的,就被乌云淹没了。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卖东西的,买东西的,人们都开始忙活着自己的事情了。街上的早餐店也早已经开了门,胡辣汤的香气发散的满大街都是,油条也洋溢着诱人的香味。红昌狠狠的咽了口水,肚子也跟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红昌不敢给爹说,等着爹自己提出来,可是不知会等到什么时候了。
收豆子的在镇子的西头,老粮管所里,几乎是大街的尽头了。虽然是已经到了秋末,早晨的天气有些寒冷了,但红昌还是走了一身的汗,小风吹过,有些寒冷,幸亏出门的时候娘让多穿了一件外套。
虽然才六七点钟,收粮食的早早就开了门,还没有人来,爷俩算是第一个。今年的豆子收成不错,价格也挺好。一亩地打四五百斤,最好收到了三块多钱一斤。红昌爹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好的年份。
爹把架子车停在粮店门口,手有些颤抖的点上一支烟,使劲吸了两口。大声喊道:“老板,收粮食的,豆子今天收多钱一斤?”
只听得屋里含糊的答应一声,接着便出来了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嘴里含着一支牙刷,还不时的用手捣来捣去,很明显他刚起床,正在刷牙。他看了红昌爷俩一眼,说:“你们等一下,马上就来。”
不大功夫,老板从屋里出来了,边用纸擦嘴边说:“有多少啊?豆子这两天可落了啊,两块九毛五。”
爹急忙堆起笑脸,从烟盒里面抽出一根烟,递给老板说:“前两天不是还三块零二分的吗?便宜这么多,好家伙七分。”
老板擦罢了嘴,把纸扔到门口的垃圾桶,接过爹的烟,捏着烟使劲在大拇指的指甲上磕了磕说:“就这还落着呢,两分两分的落,过两天才便宜呢。”
红昌心里暗自盘算着,一斤七分,十斤七毛,一百斤七块,这一车算五百斤,不才三十五块钱吗?还不够和同学吃顿早餐的钱多呢!
爹明显看上去有些失望,但仍不甘心的对老板说:“落那么多,三块还不行吗?”说着,啪的打着手里的打火机,凑过去给老板把烟点上。
老板轻轻的吸了一口烟,说:“那会行?多一分都不中,就这我今天收了你的,明天赔不赔钱都不一定呢。”
老板看看红昌,看看架子车,又看看爹说:“不行你拉到张明乡街上看看吧,他们收的贵一点。”
爹失望极了,但又不甘心,实在舍不得贱卖。一咬牙,对红昌说:“走,去张明街看看去!”
红昌心里一哆嗦,妈啊,这离张明街还有十八里地呢,不吃饭不说,这天说话间可是阴了啊,再下雨了。对爹说道:“不就是三十多块钱的事情吗?张明那么远,划算不划算啊?”
爹一听,使劲瞪了红昌一眼:“你咋那么有钱啊?三十多块钱你给我,我搁这儿卖了。等你有本事挣钱了,你想咋干都行。现在我养着你,别那么多废话,叫你走你就走。”
当着别人的面,爹一点面子也不给红昌留,这让红昌很尴尬,毕竟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是个大孩子了,男人的面子,还是得有的。红昌脑子一热,差点怼爹几句。可是,这些话从爹嘴里说出来,就等同于圣旨,不能反驳,哪怕是错的。此时此刻,红昌觉得不是怕爹了,是给爹留着当爹的面子。
去张明街,十八里的路要一个多小时,更何况爷俩拉着架子车子,估计得两个小时。红昌心里沮丧极了,手机电量报警都两次了,随着时间的流失,电越来越少了。红昌开始焦虑了起来。
路过早餐店,爹没有一点要吃一点饭的意思,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任凭油条和胡辣汤香味的纠缠。红昌更不敢说吃饭的事情,爹这会儿不高兴呢,忍着吧。
走到张明街,红昌特意看看手机,一个小时四十六分钟。他的腿像灌了铅似的,沉的抬不起来。幸好,收粮食的在街口,红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天色更阴了,黑黑的云挂在头顶,好像立立脚就能够下来似的,黑一片白一片的,有些瘆人。
来到粮食店门口,老板正站在门口往外张望,看看大街看看天,把门口放着的磅秤推到屋里。看见红昌他们爷俩过来,停在了门口,问红昌爹:“卖豆子哩?快点,再下雨了。”
爹忙问道:“老板,豆子咋收的?”
“豆子落价了,两块九毛三。”
爹一听,愣住了:“我们在郝岗,他们收两块九毛五,说哩你这儿贵,咋比他还便宜呢?”
老板说:“一个小时前还两块九毛六分五呢,公司打过来电话一个小时都不到,掉了三分多。卖不卖?不卖我关门了啊,要下雨了。”
爹看起来沮丧透顶,话都懒得说了,脸比云彩还要黑,拉了老长。拉起来架子车,一转身就走了。红昌知道坏事了,以爹的脾气,这是要回郝岗啊。爹脸黑那么长,红昌只好听天由命了,爹怎么走,就怎么走吧。虽然说还要走十几里路,但总比挨打强多了吧。红昌腿几乎不听使唤了,机械的跟着爹的架子车走着。爹不说累,自己也不敢喊累。
一点意外都没有,出了张明不大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雨。虽然不大,却是很急,打在脸上湿冷湿冷的。红昌的手机又一次响起了报警声,仅剩下百分之八的电了,红昌懊恼极了,有些后悔了,他羡慕起在教室里的同学们,现在正是课间操的时间,他们一定在安安心心的做课间操,红昌看看学校的方向,脑子里有些许茫然,眼睛里有些许忧伤。
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塑料布,把豆子包了个严实,递给红昌一块,让他披在身上,又拿出一个斗笠让红昌戴上。很意外的,爹这会儿竟然没有吼自己,而且轻声细语的说:“披上吧,别冻着了,咱们还回郝岗,多少都卖了。”红昌戴上斗笠,忽然想起了柳宗元笔下那个独钓寒江雪的老人,苍凉而孤独。爹自己则穿上了一件有些破旧的雨衣,步履艰难的往回走。
小雨越来越急,架子车上的塑料布凹陷下去的地方已经有了积水,跟着架子车的节奏一晃一晃的。红昌愣愣的看着它们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爹驾驶的架子车和自己则成了波涛中摇曳的小船,似乎随时都会倾翻。不时的还有各式各样的小轿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扬起白花花的雾水。家里有车就好了,红昌想。
回到郝岗镇上的时候,雨还在下,虽然没有变大,但因为下了一定时间,地上开始有了积水。红昌感觉鞋子都湿透了,一走一噗叽,难受极了。
卖早点的大部分食物都已经售馨,留些有些凉的包子和粥。爹径直带红昌吃了一些,也不问红昌吃什么,他吃啥,红昌就吃啥。不管怎么,这毕竟是饭,虽不是很可口,红昌依然狼吞虎咽的吃了许多。十六七岁的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着呢。这一顿,爷俩花了十几块。
再次来到郝岗粮店的时候,老板竟然没有关门,好像专门等红昌他们似的坐在门口看着手机。
看到爷俩拉着车过来,老板赶紧站了起来,帮他们把车子推到粮食棚子里。爹不高兴的说:“你净哄我,人家比你收的还便宜呢,下着小雨,害得我们多跑几十里路。”
老板看着爹,从口袋里陶出一包中华烟说:“哥,我真没有,你看我们的行情图,群里公司刚通知过,收购价落了,从早上八点开始让收两块九毛三,所以你这豆子我也只能收两块九毛三了。你这来回一趟少卖十块钱。”
看着老板手机里漂亮的界面,爹的脸气的铁青,但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接受现实。世事难料,本想多卖些钱的,不想来回一趟反倒少卖了十块钱,倒霉两个字写在脸上,一边一个。
四百八十五斤豆子,卖了一千四百二十一钱,老板心好给了个整数,一千四百三。这些就是红昌和爹忙活了快一天的成果,不对应该是爹忙活了一年的成果。爹算过,一亩豆子能赚一千块钱,六亩豆子六千块钱,全家一年的收入。
回去的路上,红昌想了好久,对爹说,你给我们校长说说吧,我再读一年初三,我还是回去上学吧。
父亲听了高兴的有些不知所措,兴奋的给红昌买了手机壳和一双运动鞋,连价格没有给人家搞一下。红昌没有拒绝,但红昌后来坐在架子车上哭了。虽然手机因为电用枯竭,也早就关了机。但红昌忽然觉得游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毕竟都是虚拟的。而小视频则都是人家的生活,和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卖豆子那么难,他们哪个看到了?
第二天红昌就去了学校,又上了初三。
其实红昌不知道,这些都是爹设计好的,故意用架子车,故意选在下雨天,故意跑了很远的路。不过,有一点是爹没有料到的,就是豆子竟然会落价!
交代一个后话,后来红昌考上了县重点高中,真正的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