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年间,离湖州府南十里,有一座青云寺,寺里住着两个和尚,师父法号清尘,徒弟法号悟理。平日里,清尘只管念经侍佛,悟理负责种菜做饭,虽然寺庙香火不旺,每月除初一、十五外很少有人光临,但清尘每隔几天都要出去一次,且每次都能背些酒肉回来。小小的寺庙里,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倒也十分清静。
悟理原本是一个落魄秀才,因屡试不中近来才出家为僧的,闲来无事时,爱吟几句诗,画几笔水墨画。这天下午,师父又出去了,悟理上了香,浇了菜园,看看天色尚早,便磨了墨,铺开宣纸画起画来。完成了画作,他觉得还应该题上一首诗,可琢磨来琢磨去,只得了"古木深山寺,滴水亦梵音"两句,下面怎么也接不上来了……
悟理只顾低头苦吟,不觉天色已变,几阵狂风刮过,便"哗啦啦"地下起大雨来,过了好半天,他抬头见窗外屋檐下立着一位浑身湿漉漉的女子。女子微笑着,朝悟理道了个万福,自我介绍说自己从乡下娘家回来,不想路上遭遇暴雨,便急不择路地跑到这寺庙躲雨来了。悟理赶忙把女子让进屋里,生了火,又端来一碗姜汤,女子烤干了身子,喝了热汤,脸色红润了许多,眼睛也有了光彩,连声对悟理表示谢意。悟理细看那女子,虽然衣着打扮一般,但长得丰韵白净,是个不错的美人。窗外的雨一直下个不停,那女子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拿一双眼睛朝悟理瞟来瞟去的,看得他耳热心跳,浑身都不自在。女子看到桌上悟理未完成的诗句,略一思索,便提笔在画上补了两句:"孤云自来去,野草高过人。"原来那女子生在一个教书先生家庭,从小耳濡目染,也颇通晓些文墨。女子写完后,问悟理:"小女子的诗句,较小师父的如何?"悟理看那女子的诗续得不错,书法更在自己之上,不禁连连赞赏。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渐渐地拉近了距离。这悟理虽出家当了和尚,尘根也未全净,终于把持不住,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两人关了房门,在禅房里颠鸾倒凤,一直折腾到天黑,悟理心想师父今夜可能不会回来了,就大胆地留女子在寺里过夜,玩得累了,便双双相拥而眠。半夜里,雨停了,窗外照着明晃晃的月光,悟理听到师父屋子里的开门声和咳嗽声,知道师父回来了,吓得把头蒙进被子里,大气也不敢出。心想明天一早就把这个小娘子打发走,千万不能出什么乱子!
第二天,太阳出得老高,悟理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伸手去推身边的女子,推了半天也推不醒,起身一看,那女子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一探鼻息,分明已经死了!悟理猛地一激灵,跳下床来,打开房门,更为吃惊的是,师父手持禅杖,眼珠突暴,整个脸部痛苦地扭成一团,也死在门外的石阶上!悟理吓坏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寺庙的大门是紧紧闭着的,四周都是高墙,半夜里听脚步声,师父是一个人回来的,那么,是谁杀了师父呢?再说,师父带回来的大黑狗还拴在院墙底下,陌生人也不可能溜进来呀!这小娘子昨夜和自己压根就没分开过,房门也是插着的,又是谁杀死了她呢?悟理推断来推断去,似乎只有一种可能,那凶手就是自己!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一阵阵地害怕。过了好久,悟理才慢慢地平息下来,他本想去报官,但转念一想,这不等于去送死吗?寺里面就自己一个人还活着,说不是自己作的案,谁也不会相信,到那时,就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了。他打开寺门,先把清尘的尸体扛进寺外的菜园里,再折身回来扛那女子,可等再次回到禅房,却发现那女子的尸体竟然不见了!悟理吓得魂飞魄散,草草掩埋了清尘,逃回寺里,不住地喘着粗气,心想那女子到底是人还是鬼?
中午,悟理紧闭寺门,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刚刚入梦,就被一阵砸门声吵醒了。他正欲起身开门,大门已被撞开,一群差役猛冲进来,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地把悟理捆了个结结实实。原来,悟理刚埋了清尘,就有个泼皮来偷黄瓜,他走进菜园里,见到刚翻动过的新土,扒开一看,竟是个死人,就赶紧跑去报官了。悟理被押往县衙,知县曹大人亲自升堂审问,他一拍惊堂木,"你个秃驴,毒死师父,还想埋尸灭迹,是何道理?"悟理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跪在地上,大呼冤枉。曹知县嘿嘿冷笑:"你还想抵赖不成?寺门既是紧闭,院墙下连一只脚印都没有,不是你在师父茶杯里下的毒,又是何人?好好招来,免受刑罚!"说罢让人带上一只茶杯,悟理一看,正是师父平日里饮茶的杯子,杯子里尚有半杯茶水,泡的是前些天朋友赠给自己,自己又孝敬给师父的上等西湖龙井。这时一个差役拿出自悟理房里搜出的半包西湖龙井,丢在悟理面前,说道:"只要你交待下的是何种毒药,自何处购买,我们便不会太为难你。"悟理真是有口难辨,本想说出那女子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咬住了,多一条人命,自己就多一份罪行,况且那种淫乱之事也不好交待,于是就干脆闭口不提。曹知县见悟理还在磨蹭,便让大刑伺候,直打得悟理皮开肉绽,死去活来。悟理实在抵熬不过,就随口编了一套供词,说是自己嫌师父年老体衰吃白食,想独占青云寺,便起心毒死了他,并在供词上按了手印。于是,悟理就被收进了死牢里,因为他一直交待不出哪里买的毒药,所以迟迟也没能问斩。这个案子,就这样一直拖了下来。
转眼间三年过去了,曹知县升任它处,狄海伯赴任了。狄大人办事最是细心认真,他察看了前任断案的卷宗,觉得青云寺一案甚是蹊跷,便自死牢里提来悟理。狄海伯道:"你把当时的情形向我细细道来,不得有半点遗漏。"悟理早闻狄海伯大名,知其是个"狄青天"刚正不阿,断案如神,这下,悟理哪敢隐瞒,便把当初如何受女子引诱、以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讲了……
第二天,狄大人带上随从张一刀,径直来到青云寺。寺里久不住人,显得十分阴森恐怖。狄大人一面闲逛,一面仔细地观察。佛堂的后边是清尘的禅房,前边是一间小僧房和一间客房,寺的四周都是高墙,狄大人目测了一下,墙高一丈二尺有余,若想半夜里翻进来而不被墙底下的大黑狗发觉,那几乎是不可能的。狄大人踏进小僧房里,见木柱上贴着一幅字画,正是悟理和那女子所作。狄大人看了良久,转身问张一刀:"你可看出这寺庙有何特别之处?"张一刀说:"小人看不出来。"狄大人指着柱子上的佛像道:"我看那客房和这僧房的佛像,鼻子大,嘴巴小,样子实在别扭,我们再到清尘的房子里去查看一番,定能有所发现。"清尘的禅房看上去十分讲究,几张红椿木靠椅,一张雕花大木床,床的里面是一堵木板墙。狄大人让张一刀点着一支火把,沿着木板墙来回寻找,果然,火焰在一条缝隙处燃得特别亮,呼呼地直往里窜。狄大人说:"里面一定是空的,把它撬开。"可木板墙非常结实,张一刀撬了半天也没撬动,急得一拍床头,奇迹却突然出现了,木板"吱吱"地移动了,露出了一方黑黑的洞口来。二人点着火把,小心翼翼地走进洞里,原来是一条暗道,穿过佛堂,暗道一分为二,分别通向前面的小僧房和客房的上方,暗道的尽头有两个透着亮光的小孔。二人在暗道里发现了一包迷香、几幅春宫图和一些金钗、银镯、玉佩等物品,还有一大堆女人的内衣、花裤、肚兜,男人的衫帽等衣物。狄大人往小孔里点了迷香,又和张一刀来到前面的僧房和客房里,只见两个房间柱子上佛像的鼻孔里都在不停地冒着青烟,狄大人说:"好个清尘,奸杀、谋害性命无数,那些尸体,一定藏在这寺庙的某个地方。"回到县衙后,狄大人让张一刀展出所有的衣物让四周的百姓辨认,很快就有了结果,那些东西,有些是前几年出门烧香许愿不见回家的妇女的,有些是上山野游后神秘失踪的公子和妓女的,还有大量的外地衣物……
不久,又有几家当铺前来作证,说有个和尚打扮的人曾在他们那里当过玉佩,说的相貌和清尘一般无二。狄大人又找来悟理,了解到那天早上他起得比平时晚了许多,浑身乏力,太阳穴处微微发疼,正是中了迷香醒来后的症状。于是,狄大人做出了一个假设:那夜,悟理和那女子睡在床上,被清尘自暗道里发觉,于是就点了迷香,操了黑铁禅杖前来拨门,不想还没走到门口就中了剧毒,倒在门前的石阶上。那女子比悟理迟些时间醒来,见悟理扛着清尘的尸体出门,吓得不行,就偷偷地溜走了……但这种假设,还存在着两个疑点:一是那女子如果还活着,现在藏身何处?二是究竟是谁,什么时间在清尘的杯子里下的毒?这些,还有待进一步查明。
一天,狄大人上宝石山游玩,遇到一白衣秀才,见其手摇一面纸扇,上题诗一首:"清凉山溪水,灈我身上尘。拈花一微笑,忽忘第几春"狄大人看了,觉得这诗句写得有些味道,再看那字,竟是十分地熟悉。他略一思索,不禁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上前一问,果然,那笔墨出自静思观女道士忘香子之手。那忘香子就是悟理那天所遇到的女子。一切正如狄大人所料,那天早晨,她迷迷糊糊醒来,见了悟理扛着一个死人往大门外走去,吓了一身的冷汗,爬起来就头也不回地溜跑了。可关于清尘之死,狄大人苦苦思索了几天,也没有得出答案。清尘那晚泡的是西湖龙井,是悟理的朋友刘秀才赠送的,那茶杯里毒物,问过大大小小几十家药铺,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天天阴,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狄大人抬头,看着屋檐上的雨滴,突然若有所悟,一拍大腿:"有了!"马上喊了张一刀,急奔青云寺而去。原来清尘的禅房在进门的地方掉了一块青砖,形成了一个凹进去的墙洞,当初那杯茶就是放在这个墙洞里的。狄大人让张一刀烧了开水,取出一撮自刘秀才处索来的西湖龙井,沏了一杯,放进墙洞里,然后就和张一刀站在一旁死死地盯着那只茶杯。茶杯口雾气腾腾,一股茶叶的清香直沁心脾,令人垂涎欲滴。不一会儿,茶杯的上方就有了动静,一只大蜈蚣探头探脑地钻出来,贪婪地吮吸着雾气,不久,又接二连三地跑出几只蜈蚣来,它们争先恐后地吮吸着,一直等到雾气完全消散后,才钻回砖缝里。狄大人对张一刀说:"看到没有?这些蜈蚣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它们吮吸水汽的时候,把有毒的唾液都滴到杯子里面去了,清尘就是饮了这种茶水后一命归西的。"狄大人让人把茶水喂给一只恶犬,恶犬还没喝完就四腿一蹬倒毙在地,众人看了,无不目瞪口呆。至此,青云寺一案才算真相大白。狄大人判了悟理无罪,有看其确实有些才能,就劝其还俗,留在身边作一执笔小吏。
后来,狄大人又派人拆除了清尘的禅房,在房间的夹墙内,竟发现了十几具已经腐烂的尸体,尸体上缠着一条条褐色的大蜈蚣,共有数千条只多,焚烧了几个时辰才全部烧死,其味恶臭无比,人不敢近。
清尘害人性命,又死于被害者尸体上生出的毒蜈蚣,冥冥之中一切似有安排,真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