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深秋,万物萧条。宁夏北部,秋霜来得早,沙丘红柳枯黄荒草,显得一片悲凉。山岩后,有口窈然的洞穴,是沙狼的巢穴。有只苍老的沙狼为寻找食物逡巡了一夜,正摇着尾巴回到窝来。它刚踏进洞内的蒲草,"嘭"地一声,从草中弹起了一只带齿的大铁夹子,夹住了它的一条前腿。老狼发出了凄惨的哀嚎,挣扎着想摆脱。然而,它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铁夹子是用铁链拴在巨石上的。老狼眨着绿莹莹的眼睛,迟疑了一阵后,就张嘴去咬那条前腿。因为它知道,这个敢于把铁夹子下到它洞穴里的人,过一会准会提刀来取它的性命,它必须立刻逃走。
"黄河水呀哗哗流,姑娘情丝长悠悠,小哥我来到妹妹旁,妹妹的情丝缠心头……"戈壁滩上,有个衣着绸马褂,秀才装束的少年正唱着流行的"花儿"调,乘马徐行。突然,他胯下的枣红马一声惊惧的长嘶,立即引起少年的警觉,他放眼望去,见一只三条腿的狼在蹒跚前行。他高兴得咧开了嘴:"娘的,想吃荤,就有肉送上门来。"说着催马前行,用了一个"镫里藏身"的叼羊式,挥刀刺中了狼的肚子。狼惨叫着打了几个滚,就断气了。
远处滚来两团黄尘,是两个骑马的人,来到少年跟前勒住了马。打量来者,一个光头,另一个扎根辫子是个独眼。面目狰狞,凶神恶煞。光头拦住了少年的马,厉声喝道:"何处来的狗崽子,敢盗老子的猎物?老子三更半夜里到狼窝里下夹子,你竟坐收渔利?"独眼则狞笑着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找打!"少年不由得勃然大怒:"狼是草原的野物,又不是你家养的狗,我为何不能捕捉?""我们夹住的狼,竟被你这贼娃子偷了,还敢强词夺理,一派胡言!"光头恨恨地说道。"不用和他啰嗦,取了他的狗命,猎物不就回来了吗?"独眼言语中充满了杀机。光头"唰"地抽出佩刀,泼风似地向少年劈去,少年急忙举刀招架。可光头劈来的刀,似有千斤之力,一下便把少年的刀磕出去了几丈远。光头又劈来了第二刀,吓得少年一个缩鳖打滚滚下马来。忙高叫道:"我乃是高桥镇刀王高天宝之子高海峰,谁敢杀我?""原来是高大刀的狗崽子,我杀的就是你!"光头举起了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刀下留人,我有话说!"独眼甩出一把飞刀,"当"地一声,挡开了光头将要落下的刀。他又以极快的速度抛出了两把柳叶飞刀,射入了高海峰的双目。独眼哈哈大笑:"当年你爹飞刀扎瞎我的左眼,今日我扎瞎他儿子双眼,也算是扯平了!"光头也嘿嘿地阴笑道:"当年高大刀的弟弟高小刀在我的后背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刀疤,今天,我也在他侄子的脸上留个纪念。"说着用刀尖在高海峰的脸上划出了一个长长的刀口。 两个恶棍把满脸是血的高海峰抱上枣红马,"狗崽子,你回去向你老爹和老叔报个信,就说麻氏兄弟在老君山等着他们来报仇!"说罢,狠狠地在高海峰的马屁股上拍了一刀,一溜烟地跑走了。
依山傍水的高桥镇,正面对着终年积雪的雪山。二十多年前有高姓两名老刀客,曾经跟随左宗棠平过西域的叛乱。据说杀叛匪时,砍钝了几把大刀,被左宗棠誉为"刀王"。两名老刀客各生一子,取名叫平西、平域。两人成年后也成了刀术娴熟的著名刀客,威震宁夏。人称高大刀,高小刀。
这天,高氏兄弟突然看见满身是血的高海峰嚎叫着由仆人扶进府来,二人打惊,问明原因后,都气得暴跳如雷,七窍生烟。那么,高家是如何与独眼和光头结下的宿怨呢?
事情还得从十年前说起,那时候高桥镇的南面有座叫佛堂寨的镇子,镇上多是些马背上的牧民,寨主海大风养马为业。这一年秋季,刮起了从未见过的龙卷风,刮得天昏地暗,甚至连如斗的大石头也飞转起来。在山川中的马群被惊得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向了平原,到处游荡。这个平原是高桥镇的地盘,高家兄弟听说外来的马群践踏了上千亩的庄稼地,勃然大怒,调集了镇上几十名套马手,乘上快马,提了套马索,套住了海大风的一百余匹马。为此,海大风派人向高家兄弟交涉,得到的答复是:若想要回马匹,必须赔粮万石!海大风听了气得牦牛尾巴般的长胡子都抖动起来,命令仆人到银川城去请麻九,麻十三这对兄弟刀客来。"唯有这两人,才能严惩高家,夺回马匹,解我心头之恨!"麻九、麻十三两兄弟,是职业刀客,做事不管是非曲直,帮人不论好坏善恶,谁给他俩钱,就帮谁杀人。两兄弟来到佛堂寨,见了海大风,麻九同意了海大风讲下的酬金后,嘿嘿地笑着说:"想要夺回马匹,只可智取,不可硬取。因为高桥镇有高氏兄弟,再加上人多势众,又有城墙防守,我们若是硬攻,非吃亏不可。"麻十三说:"以在下愚见,不如让我与家兄去盗得高家的大宛汗血马和白龙驹来,作为讨回那百余匹马的交换条件。"
说起高家的汗血马和白龙驹,真可谓马中之龙。那匹汗血马从人的面前跑过,人是听不见马蹄声的,只觉得是一阵旋风卷过。再说那匹白龙驹,腿细身长,跨涧跃谷,形如游龙,故称"白龙"。兰州有位巨富曾想出一百匹马和一百头牛的高价购买这两匹宝马,高家兄弟却没答应。
麻九和麻十三扮作从新疆来的皮货商,带了些毛皮混进了高桥镇。两人在夜半三更时,越过院墙,来到了高家养马的院中。只见月光下,有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正在练刀,那刀法行云流水,一看便知是个武功高强的刀客。两人互相拍了拍肩膀,悄悄地来到了一间装马料的房子中。麻九先装模作样地发出一阵男子汉急促的喘息声,后又故作调情说:"妹妹,你可把哥哥我想死了。"麻十三捏着鼻子发出嗲声嗲气的女人腔:"不要急着解衣服嘛,你先亲亲小妹我吧。"舞刀的薛刀客听见了有男女调情的声音,且奇且喜,立即收式停刀,心想:哪里来的一对野鸳鸯,竟跑到我这里来寻欢作乐?便到马料房去看个究竟。这个刀客刚把脑袋伸进房内,就被麻九"霍"地一声用刀砍下来。接着,两兄弟来到马厩前,用刀劈落门锁,从马厩中牵出马来,麻九骑上汗血马,麻十三跨上白龙驹,两人用刀背在马身上一磕,两匹马就像狂飙一样,奔腾而去。
第二天早晨,高平西,高平域正为丢失了宝马而大发雷霆,忽报有佛堂寨的使者求见。使者献上佛堂寨海大风寨主的书信,信上写道:"高家昆仲不用猜,宝马已到佛堂寨。欲要换回心爱物,还我百匹骏马来。"高氏兄弟气得怪目圆睁,高平西叫道:"盗马贼原来是海大风这个老杂毛!"高平域更是气势汹汹,怒吼道:"先把来使推出去砍了!"高平域的话音刚落,便有几名家丁上来将来使绑了。那使者还梗着脖子高叫什么"两方交兵,不斩来使"之类的话。高平西哼了一声说:"先杀你的狗头,给我护马的薛刀客偿命!"
高桥镇响起了急骤的钟声,镇里的男丁们齐刷刷地举着大刀,聚集在镇里的校场中,高氏兄弟用威严的声音发出了血洗佛堂寨的动员令。再说佛堂寨的海大风和二麻兄弟见派往高桥镇的使者迟迟未归,知道事情肯定搞砸了,也聚集了全寨的男丁举着刀枪棍棒,准备迎击来犯之敌。
在佛堂寨外,两方的鼓声"咚咚"打罢,先由两方的首领出阵答话。海大风先用了秀才那种特有的酸溜溜的语调说:"鸡犬若跑到邻家,邻人不以鸡犬为已物,必送还其主人。同样的道理,我家的马匹跑到你处平原,亦应归还于我。不想尔等天良泯灭,套去马匹,扣留不还,是何等道理?"
高平西也反唇相讥:"我家的五谷,自然归我收割。同样的道理,你的马群践踏我的谷物,理当赔偿!"他又愤怒地大叫:"海大风,你竟敢盗走我家的两匹宝马!"
高氏兄弟早就看见麻氏兄弟所乘的汗血马和白龙驹,两人怒不可遏地催促着高桥镇的男丁扑向敌阵。一场边塞地区所谓的"打冤家"的械斗开始了。天上的愁云密布,地下的尘埃滚滚,到处是兵刃相击,到处是血肉横飞,沙滩上倒下了片片死尸。麻九和高平西都是飞刀手:麻九单手抛出一把飞刀,被高平西抛出的飞刀"当"地一声击落。麻九双手抛出两把飞刀,又被高平西双手抛出的双刀"当当"击落。麻九见状大惊,正当他因吃惊而头脑迟钝时,高平西又飞出了一刀。麻九来不及躲闪,被这把飞刀扎了左眼!与此同时,麻十三与高平域绞杀在一起,两人都是快刀手。斗到酣畅淋漓时,只见刀光不见人,两把刀如龙蛇飞腾,刀光闪闪,刀风飒飒。高平域杀得一时兴起,用了高家最狠毒的"刀挟雷电"绝招,这一招刀似雷鸣,光如闪电。此时,麻十三举刀招架已来不及,只好趴在马上,想躲过此刀。虽然保住了脑袋,但后背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那比麻九惊叫"风紧",这边的麻十三高叫"撒丫子",兄弟二人打马跳出圈子,落荒而逃。幸亏两人骑的是汗血马和白龙驹,跑起来疾快如风,否则,性命难保。械斗以佛堂寨惨败告终,海大风的脑袋被高氏兄弟割下祭了战旗,佛堂寨也成了高桥镇的属地。
麻九、麻十三一直逃到了甘肃。隐姓埋名,为了复仇,潜心研习刀术。时间过去了十年,麻九已练成绝顶的飞刀武功,麻十三的快刀已有劈开飞着苍蝇的快速。两人便来到了高桥镇附近的饿狼谷,伺机向高氏兄弟寻仇。得知用狼胆、蛇毒、和草原上的断骨草可炼成剧毒,涂在刀上,见血封喉。麻氏兄弟故而捕狼,碰巧遇上了高海峰。他们摧残高海峰的目的,就是要高氏兄弟到饿狼谷来为子报仇,趁机杀掉高氏兄弟,了结多年的宿怨。
再说高氏兄弟商议报仇之事,高平西对高平域说:"贤弟,俗话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麻氏兄弟既然敢来寻仇,定是在这几年中练就了一些本事。"高平域说:"大哥所言极是,为了以防不测,我们可带上些随从一同前往。"他咬牙切齿地说,"这次定将那姓麻的碎尸万段,以报侄儿受害之仇。"
兄弟俩商议妥当后,就带着十几个随从来到了饿狼谷。在山下的空旷地里,独眼和光头早就在那里立马等待。两方见面后,也不多言,便厮杀在一起。这次交锋仍是飞刀对飞刀,快刀对快刀。高平西为子报仇心切,扬起双手,发刀向独眼击去,独眼也将两手中的飞刀抛出,两方的飞刀在空中撞击出点点的火花,"当当"的响声。不过,这些年来,独眼为报扎眼之仇,日夜苦练飞刀,出刀神讯,而高平西得胜之后,练刀就松懈了些,进步不大。当高西平的两把飞刀射向独眼时,独眼也发了两把飞刀迎击。空中的四刀相撞后,独眼趁高平西还在从刀囊取刀时,抢先发出两把飞刀,一前一后,前面的刀扎在高西平的马头上,扰乱了高平西的应战措施。他本想来个"寒鸭浮水",低头躲过后面飞来的一刀,不料马却朝上衣跃,击来的飞刀正好扎在他的心窝上,大叫一声,落马身亡。和光头厮杀在一起的高平域,虽有众随从助战,但也占不了半点便宜。只见光头的刀术出神入化,刀风声犹如鬼哭神泣,居然连续破解了高平域所用的高家祖传的数种绝招。独眼仰天哈哈狂笑,又掏出了两把飞刀,竭尽全力射向高平域,其中一把穿透了高平域的手腕。高平域的动作稍一迟缓,被光头一刀劈于马下。高桥镇的随从见两位主子被杀,拔马逃去。独眼双手频频发射,飞刀带着飒飒的风声向逃走的人击去,刀刀都扎在他们的耳朵上。独眼大喝:"留下你们的狗命,也好为你麻大爷扬扬名声!"
独眼和光头杀死高家兄弟后,名声传遍了宁夏,被人称为刀枭。人们甚至看到其他一只眼或者光头的人都感到害怕。麻氏兄弟在宁夏一带天马行空,纵横驰骋。几年后的一天,独眼和光头来到兰州城,听说迎春楼里有个美女,名叫赛嫦娥。她不但相貌倾国倾城,而且还能弹得一手好琵琶,唱一嗓子好曲儿。麻家兄弟慕名来到了迎春楼,要会会这可心的小女子。两人进了迎春楼,登堂入室,惊得那鸨母"大爷二爷"的叫声不迭,身前身后的应接不暇。
麻氏兄弟摸出一锭马蹄金,摆在桌子上,喝令让名花赛嫦娥赶紧出来。鸨母赶紧把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引到了花厅上拜见客人。麻氏兄弟一见这女子风摆杨柳似的走路姿势,已是满心欢喜,又见女子十八九岁的芳龄,长得真如仙女下凡,更是心猿意马。独眼的一只眼笑成了月牙儿,光头笑得满头通红。小女子来到这两个丑八怪面前,先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又莲步向前,道了万福,轻启樱桃朱唇,莺声滴滴:"小女子给二位爷请安了。"独眼连声道:"好好。"光头赶忙说:"免礼免礼。""二位爷既然看得起我赛嫦娥,就请大驾到我的绣房一叙。"赛嫦娥谈吐优雅,但神色富有挑逗性。两个丑八怪听了,乐得像掉了魂,乖乖地随着赛嫦娥来到了她的绣房。赛嫦娥给二人让座后,取过身边的琵琶,笑道:"为助二位爷的雅兴,先听小女子弹唱一曲。""那好那好!"麻氏兄弟鼓掌赞成。
赛嫦娥理柱调弦,弹起了琵琶,唱起了曲儿:
夜风阵阵过,
枝头无数花吹落。
落英飘零化作尘,
谁人知—— 花香仍如昨!
赛嫦娥的曲子唱到一半,放下乐器,款款来到他们面前,笑盈盈地说:"两位爷听曲儿不可无酒,边听曲儿边饮酒,更能增加些情趣。""好好,快些上酒来!"独眼手舞足蹈。"喝酒听曲儿,乐上加乐!"光头眉飞色舞。片刻,赛嫦娥端来了一把碧玉壶,两盏玉杯,一双红酥手斟上香气扑鼻的佳酿,又恭恭敬敬地献在他们面前,含情脉脉地说:"请二位爷慢品细酌,边听着曲儿边喝。"
她抱起琵琶唱起了下半曲:
落花香魂何处去?
一腔幽怨报青帝。
麻氏兄弟全神贯注地听着曲子,大口大口地豪饮着美酒,其乐陶陶。赛嫦娥调了调琵琶,没有了"小弦切切如私语"的情调,独留"大弦嘈嘈如急雨"的急促高昂:
刀客啊刀客,
手中是刀,心中是恶。
刀锋中谋生,刀背上过活。
刀刃下食肉,刀尖上舔血。
说什么刀枭,说什么刀客,
杀人刀下头颅落!
独眼一听赛嫦娥在曲中诋毁刀客,气得拍桌子大吼:"好个小女子,竟敢骂吾等刀客!"光头也摔碎了酒杯,大叫:"我等刀客视名誉胜过自己的生命,岂容你等谩骂?"赛嫦娥放下琵琶,刚才那种桃花笑春风的神情荡然无存,变成了怒目而视的金刚。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说:"麻九、麻十三听着!你们这两个恶贼已喝下我夺命断肠的毒酒,我让你俩死个明白!"她挽起了粉袖,露出了"誓杀恶贼"四个刀刻之痕,"我就是高平域的女儿高采儿,自从你们摧残了我的哥哥,我就立誓杀掉你俩。不想你俩又杀了我父亲和伯父,更激起了我复仇的怒火!为了杀掉你俩,我忍辱负重,自愿进入烟花柳巷。我在这里已经等待你们两年,今日终于把你俩等来了,我定要用你俩的头颅,祭奠我亡去的先人!"
麻氏兄弟只惊得目瞪口呆,光头拔出刀想劈死高采儿,可是只踉跄地走了两步,便倒了下去。独眼凝神屏气,哆嗦着手从刀囊取出飞刀,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飞刀刺中了高采儿的胸膛,但她仍咬着牙,赶上前来,割下了无力反抗的麻氏兄弟的脑袋。
后来,老人们常用这则故事劝戒自己的子孙,"谨记高家麻家祸,饿死不能当刀客。"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贪财和杀人是刀客的本性,而刀客都是没有好下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