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湘西南的莨山,冬天冷,但风不常刮,偶尔一阵风吹过,却让人站不稳步子。莨山脚下住着一户人家姓龙。龙家一窝刚出壳的鸡崽子,没三天就被岩鹰叼了个精光。剩下个老母鸡连天连夜"壳咯壳咯"地叫个不息。
下了一场小雪,龙家儿子龙宝放学回家迟了点,碗底的那口饭还没扒完,父亲龙大山就进屋招呼龙宝:"跟我爬山去。"龙宝瞟了眼父亲手中的活计,撂下碗默不作声地跟着父亲朝岩鹰每次叼了鸡崽飞往的莨山峰顶爬去。
龙大山站在晃晃荡荡的树丫上,满身的雪,惊喜地喊:"上套了,这家伙总算上当了。"接着,父亲拎着那只曾叼走他家整窝鸡崽的岩鹰滑下大古树,又说:"是婆子,少说也有七八斤,这么大的岩鹰罕见哩。"天快黑了,父子俩抄得近路根本没法走。密林里厚厚的雪,厚厚的落叶。爷俩下山不是滚就是滑。龙宝滑倒在一个雪堆上说:"爹,有岩鹰崽子叫。"爷俩借着雪光四下里瞧。忽然,龙宝攀进一个岩石罩子里,"嘿,有三个岩鹰崽子哩。"龙大山边抛上小笼篓边说:"肯定就是这个岩鹰的崽子。"龙宝把一个个肉团团的小岩鹰塞进了笼篓……
家里的油灯太暗,龙大山又点了几块松明子。龙宝妈"扑兹扑兹"地拔着岩鹰毛。龙大山把小岩鹰一个一个地按进开水里,龙大山握着最后一只也是最粗壮的那只小岩鹰正想按进开水时,龙宝一下子扑过去,从父亲手中夺过了小岩鹰说:"爹,这只我要喂养!"龙宝妈说:"傻崽,大雪天的,这鹰崽毛都没长齐,要冻死咧。"龙宝捧着瑟瑟发抖的小岩鹰不知怎么办了。忽然,那没鸡崽的老母鸡又叫起来,龙宝一喜,忙把小岩鹰塞进鸡窝里老母鸡的身下,那夜老母鸡没再叫唤。
小岩鹰不吃米糠,尽管老母鸡施展浑身解数去寻活食,也喂不饱小岩鹰。因为老母鸡没有母岩鹰的能耐去捉田鼠喂养小岩鹰。于是,龙宝每天放学后忙得最欢的就是捕老鼠和捉灶鸡。龙宝和老母鸡对小岩鹰的亲情,也渐渐感染了龙大山,他每次收工回来,总会从衣兜里掏出些土蛀子、小泥鳅等逗逗小岩鹰。小岩鹰长得飞快,眨眼黄茸茸的羽毛已经能遮住肉身子了。它已不再全靠龙宝和老母鸡的"抚养"了。
仲春,木皮屋顶上又长了一层厚厚的绿苔藓。那天,小岩鹰跳上屋顶,利爪几抓几刨,竟从树皮夹层里拖出了一条尺把长的青蛇,它猛地啄住蛇头,脖子两曲两伸,就把蛇吞下肚去。龙宝看得有些恶心,龙大山却很高兴:是鹰就得这般雄武。转眼,小岩鹰能低飞了。自此,它有了自己的名字——龙飞。
一有空闲,龙大山就训练龙飞的腾、扑、抓、掀等"功夫"。入秋,龙飞翅羽疯长。翅膀一展开,能把龙宝整个儿包在中间。"爹,怎么一直没岩鹰来叼鸡了?"龙宝问。"傻宝,每只岩鹰都有各自的地盘,野猪占山坑,家犬守屋场,哪个岩鹰又敢私闯龙飞的地盘呢?更何况龙飞是同时能搏得赢几只岩鹰的。"龙大山乐滋滋地说。秋天一到,山山沟沟就灰白灰白的了。正是打猎的旺季,这时节的野兔呀竹狸呀都肥嫩得冒油珠子。龙大山领着龙宝,带着龙飞来到山谷中。爹朝天鸣几铳,野物一惊出洞,盘旋在树尖上的龙飞就疾射下来,一翅膀疙瘩就把它们掀晕……回家时,爹儿俩身上挂满了野兔野鸡,也披满了全寨人羡慕和嫉妒的眼光。山腰上,兰胜、兰利等一伙人两手空荡荡地看着这爷俩走远了,狠狠地用猎枪管捅了一下脚边的猎狗:"妈的,龙大山家有了那杂种,老子们的猎狗都成了和尚的梳——没用了。"毛皮肉类的,龙大山每隔几天就去山外赶集一次,龙飞为自己在家庭中赢得了地位,连老母鸡在家庭中的地位也高了。
一天傍晚,爹背回了一条树弶套的野兔。那东西肥透心了,二十斤至少可以刮出十八斤肉。入冬时节,野兔吃饱了山中五花八门的野果后,肥嘟嘟的。天黑了,龙大山进山去捉黄蛙,龙宝帮着妈烫毛刮肉,肉切成一块块的,挂在梁上。寒风一吹,这些看起来红腊腊的肉,就会流出油珠子来,而放在锅里一闷,落口就融,根本不感到油口。四下的水田里一片黄蛙的"咕咕"声。龙宝知道,这个时节,黄蛙就一起涌下山来,配对产籽,而一产光籽,就立即回山消失了。龙宝想着黄灿灿,蹦跳跳,也甜香香的黄蛙,就偷偷溜下床来。他轻轻背起门口半篓子松明,从门背后卸了把砍柴刀别在腰上,摸出了家门。水田里,黑脊背、黄肚皮的黄蛙一对对地缠着,看到火光来了也不跳开,又深又长的书包袋装满了,龙宝又脱下上衣,扎紧袖口,继续沿着水田水沟朝前抓去。龙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远,他只想着捉了黄蛙回去和阿爹比比谁捉得多。突然,前头水草丛中一对绿光,晃晃颤颤地挨近龙宝,龙宝本能地用松明火向前戳去,他知道野物都怕火。龙宝看准了,前面是条眼镜蛇!那是比五步蛇毒得多、狠得多的眼镜蛇!那毒物被火一烫,一下子消失了。龙宝急忙往回撤!天呀,像突然从水中、地下冒出来一般,龙宝四周同时冒出了一双双绿莹莹的蛇眼珠子,颤惨惨地射出冷森森的寒光。龙宝立即意识到——他大祸临头了,他触怒了眼镜蛇王,那毒中之毒的蛇王!他已被蛇王的兵将围困了。但眼镜蛇群也不敢靠近,龙宝知道,现在唯一在维持着自己生命的是手中的这个火把。双方僵持着。再说龙大山背回了一大篓黄蛙后,他们才发现龙宝不见了!天快亮了,还没见龙宝回来!两口子急疯了,寨子里四处喊人,人们四下里去找。
龙宝手中只剩下最后的一截松明了,僵持得很不耐烦的眼镜蛇群在慢慢缩拢着包围圈。天边慢慢抽出了一丝白光。这时,天空"啾"的一声尖啸,龙飞挟风飞来了。龙宝长吁了一口气。龙飞低空盘旋着,长啸。龙宝手中的松明火快要烤着手指尖了!龙飞急得鹰眼发赤,扑地一掠,一条藕根粗的眼镜蛇被摔下万丈悬崖,龙飞连续抓掠了几次。蛇群暴怒了,他们对龙飞无可奈何,就加紧了对龙宝的进攻!龙宝的松明火只好绕着身子迅速转圈!龙宝危急中用松明火指着那蛇头泛着红光的蛇王大吼:"龙飞!抓它!"龙飞双翅一收,闪电般掠起那条足有茶杯粗的眼镜蛇王腾上了高空。蛇群无首,骚动了。龙宝趁势挥舞着手中的松明一阵狂戳狂舞,蛇群八面溃逃……此时,龙宝手中的松明仅剩下一点火星了。龙宝抬头一望,想不到天空中的龙飞还在与蛇王险象环生地扭打着,龙飞钢爪紧抓着蛇王的七寸,蛇王花红的身子却紧紧缠着龙飞的双脚,龙飞试图甩几次,都不成功!忽然,龙飞驾着一股疾风悬到龙宝跟前,龙宝看得真切,抽出腰间的柴刀,朝着龙飞爪下呲着毒牙,吐着赤信子的蛇头一刀劈下,龙飞随即将断头喷血的蛇王狠狠地摔在石崖上!龙飞救回了龙宝,使莨山艾兰寨的人越加不能容忍它了。因为他们越来越觉得,在巍巍高峰、茫茫林海的捕猎场上,他们纵使训练出十条最出色的猎狗,也是无法与龙飞一比高低的。
龙飞还是一如既往地每天从山林中叼一两只兔子、野鸡等什么的回来。妈每次刮开,龙飞总是先将内脏吃了。一天晚上,全家刚吃完晚饭,兰胜气势汹汹地冲进门对龙大山吼道:"龙大山,你就光顾自家吃野物,我们也想吃点鸡肉的!""么子事?"龙大山吸了一口旱烟问。"你家龙飞今天从我家屋前飞过后,我家就失了两个鸡崽子。""不可能,龙飞从来不吃鸡崽。"龙宝忍不住接话了。兰胜一拳磕在老方桌上:"小子,还轮不上你讲!"龙大山将喇叭烟狠狠地按熄在桌子角上:"兰胜哥,你看到龙飞叼鸡了么?""看是……没看到,起码是那杂种吓丢的。"兰胜满面血红,"喂,哪个杂种,你讲清楚!"龙大山青筋暴跳着,龙宝妈忙从洗碗盆里抽出水淋淋的手来,拉住了龙大山的胳膊。兰胜跨出龙大山家门时,把门带得山响:"好哇你个龙大山,山不转水转,看你们能耐……"龙宝奔出屋檐:"你别太欺负人了,兰胜叔,要不是我们龙飞每天到处转转,你家还想喂鸡?早给野物叼光了。"
一天,龙飞把一只兔子抛在龙宝妈身边就钻进了大鸡笼。妈把刮出的一大串内脏挂在鸡笼口上,也不见龙飞出来吃。"他爹,来看看龙飞,龙飞怎么啦?"龙宝妈发颤的声音朝火炉里屋正在烤烟叶的龙大山喊。龙大山奔了出来,握着钢笔的龙宝也跑了出来。龙大山从笼子里抱出了龙飞,却见龙飞浑身发抖,一向光亮的羽毛也有些散乱。爷俩拨开龙飞细细的羽毛一看,只见龙飞身上竟有好多筷子尖大的血洞!是铳砂孔!龙宝妈哭了,"咱山里人的胸脯怎么狭窄得容不下一只无辜的鹰呦……""幸好冬天龙飞羽毛厚,要不,只怕它早就死了。"龙大山边说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挑着龙飞伤口里的铳砂。十几天后,龙飞又能飞了。但它却显得情绪急躁、郁郁寡欢。龙大山老是看到龙飞往后山的方向飞,并且很晚才回家。原来龙飞"恋爱"了,"姑娘"是只很年轻很漂亮的野岩鹰。
天气晴好,冬阳暖暖的一天,龙飞带着"姑娘"来家里"相亲"。可野性的"姑娘"对人类有一种天性的敌视,"她"只高高地悬在龙宝家的屋顶上空盘旋了几圈,就飞走了。龙飞在屋檐角上呼唤了几声,随后也跟去了。龙宝很伤心,龙大山却说:"也好,就由它去吧。它本来就是大山的,它该有自己的幸福。也免得老是惹别人打它的主意。"谁料,四天后,龙飞闷闷不乐地回来了,龙飞"恋爱"失败了——龙飞离不开这个家,而"姑娘"对人类的敌视最终无法消除。经受了爱情挫败的龙飞更加郁郁寡欢了。
新年爆竹的硝烟还未散尽,村长带着几个陌生人来到龙大山的家里,村长对龙大山说:"大山,这是影视公司的老板,听说你家岩鹰的事,想来看看龙飞,去拍影视剧!"一伙人围着金光闪耀的龙飞转了一圈,立即被龙飞雄武壮硕的姿态吸住了。龙大山想想,龙飞去拍戏总比在山里呆着好,于是便同意了。这时,龙宝哭了,龙大山看了一眼儿子,说:"明早走吧!"龙大山一个口哨,龙飞就跃到他眼前,龙宝小心专注地用梳子弄着龙飞每一根羽毛。指尖每梳一下,心头就像揪了一把。泪珠"扑哒哒"地坠在龙飞的羽毛上,滚落在雪地里……龙飞预感到了什么,它微闭着眼,脑袋忧伤地擦拭龙宝的额头。老母鸡也感觉到了,它"咯壳壳"地跑到龙飞跟前,像照料龙飞小时候那样,用脚爪在雪里用力地划呀划,想找出点什么来喂给龙飞吃。但地上除了雪,还是雪。龙飞又轻轻地蹲到老母鸡身边,老母鸡就用尖尖嘴巴轻轻梳着龙飞的每一根羽毛……龙大山又轻吹一声口哨,龙飞一声哀哀的长吟,在自家屋顶上盘旋了几圈,又盘了几圈,然后慢慢飞走。龙宝和老母鸡却沿着雪地上那行杂乱的脚印,走了很远很远。
果真,龙飞在电影、电视上一露面,立即成立家喻户晓的大红明星,每天被广告牌、闪光灯、摄像机包围着的龙飞,显得越来越焦躁,失去了大山,失去了腾空搏击的天空,这日子怎么熬呀?一天,影视公司的老总来到龙大山的宾馆房间,"龙大山先生,我们研究过了,龙飞就卖给我们好啦。十万元,付现金,怎么样?"龙大山卷着旱烟叶子没有理睬。"二十万!二十万总可以了吧?"龙大山猛地一声吼:"我没说过卖就不卖,就是给我数不清的钱也不卖。"就这样,龙大山带着龙飞又回来了。同时,龙飞能卖二十万块钱的爆炸消息,也让艾兰寨震动了,沸腾了。龙大山傻啊,想想看,全艾兰寨所以的家当只拍也卖不出二十万块哩……有人却在这一阵阵唏嘘惋惜声中,打起了主意。
龙飞在每天飞过的山口树枝上,突然发现了一幅野羊肠子,鲜鲜的。龙飞自进城后,已好久没吃上这样的美味了,它没细想就吞下了这幅肠子,刚要展翅腾空,突然感动双翅麻木了,一下子昏了过去。一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铁丝笼里。笼外正蹲着一个狞笑的疤瘌脸汉子。龙飞眼里喷着火,上次,当它捕捉到一只野兔,正准备飞回家时,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龙飞感到全身一阵钻心的疼痛。它鹰眼一扫,立即发现这家伙提着冒着青烟的铁铳朝它扑来,它立即忍痛凌空纵起,双爪直钩这家伙的脸……
"哼哼,幸好上次没把你一铳打死,要不,又怎么轮得着我今天去发这个大财呢?"疤瘌脸兰利又一声奸笑,扛着铁笼子连夜赶出山外。"我劝通了龙大山,他让我送龙飞来。"疤瘌脸向影视公司老总解释,"他让我把钱带回去。"影视公司老总仔细打量着笼中的龙飞:"嗯,不错,是龙飞。"他可不管是谁送来龙飞,他只知道"见货"付款。"张小姐,给这位先生当面点清现金。"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打开铁笼子。疤瘌脸慌忙转过身来,想阻止时,龙飞已"呼"地冲出铁笼。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疤瘌脸一声狂叫,就捂着一只撕的稀烂的耳朵,阉猪般在地毯上嘶嚎、打滚。窗外,龙飞金色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高楼外的天空。
失踪几天的龙飞,突然半夜里回来了。看到龙飞嘴角结痂的血痕和脚爪上的血迹,焦灼的全家人已猜出了什么。龙飞反常地绕着木屋缓缓地、缓缓地走了个圈,然后又在各个房间里走了一遍,顾盼了一遍又一遍。老母鸡一直默默地跟着,一声不响地跟着,龙宝也跟着,爹妈也跟着……这次,龙宝没有流眼泪。突然,龙飞凌空展翅,金色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在了夜空中。这次,自始至终,龙飞没发出半声啼叫。
当夜,五岁的老母鸡死了。三天后,老母鸡的小坟包上,印满了刚劲粗壮的鹰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