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永乐年间,北京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名叫倪守谦的太守,家财万贯,拥有无数的田地和豪华的房屋。元配夫人陈氏已去世,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取名善继,也已娶亲。倪太守上了岁数后,辞官闲居在家里,年纪虽大,精神体力倒是十分健旺,凡是家中收租放债等大小事情,无一件不亲自操心。
七十九岁那年秋天,倪太守照例亲往乡下田庄收租,住在管庄的家里。一天黄昏,他闲来无事,出去沿着村子边散步边观看野景,见一个少女和一个白发老婆婆在溪边洗衣服。那女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头发乌黑,十指纤纤,虽是村姑打扮,却如清水芙蓉。倪太守一时看得呆了。那女孩洗完了衣服,就和老婆婆一起回家。倪太守情不自禁,一双脚不知不觉地跟着她们,一直走到一个小白篱笆门口,眼看着她们进了门才醒过神来,急忙转身回去唤来管庄的,让他去探听一下这女子的出身,有没有订过婚,“如果没有订过婚,我想娶她为妾,不知她肯不肯?”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太守,一听这话,连忙去打听。
太守听说老婆婆答应了婚事,欣喜万分,立即送去了聘礼。因为怕儿子阻拦,所以索性先瞒过他,选了个黄道吉日就在田庄上成了亲。婚后才带了梅氏回家,和大家相见。
全家老少一听新来了个小奶奶,纷纷跑出来磕头,只有倪善继心里十分不乐意。当面虽不说什么,暗地里却和妻子嘀嘀咕咕,议论道:“这老头子真是太不正经了,七老八十的人了,今天不知明天事,还去娶这么个小娘子,真是拎不清!再说,身边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自己也没有精神去对付她,难道就把她放在旁边做摆设,让她空担着虚名?咱爹怎么就一点不明白的呢?真是哪家人家摊到这种事哪家人家晦气!我们也不知是前世作了什么孽!”又耻笑那梅氏:“看这女子娇模娇样的,不像正经人家的女儿,倒像个妓女。这种人只配给咱爹作侍妾,老头子怎么让人家叫起‘小奶奶'来了?难道还要我们叫她娘不成?我们只是不要理她,不然她客气当福气地做起大来,以后我们反倒要受她的气了。”夫妻俩这番话虽只是背地里嘀咕的,却也有人听到并传了出去,倪太守也知道了,再看看儿子儿媳的态度,心里早已明白了八九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幸而这梅氏性格温和,遇事宽厚大度,所以家里倒也各各相安。
婚后两个月,梅氏有了身孕。但此事除了倪太守知道外,一直瞒着别人,等到十月临盆,平安产下一个大胖小子,全家才大吃一惊。倪太守暮年得子,大喜过望,因为生日正好是九月九日重阳节,所以为孩子取了个乳名就叫作重阳儿。
过了两天,十一日是倪太守八十岁的生日,重阳儿也正好满了三朝,双喜临门,贺客满座,倪太守为此大开筵席,宴请众位来宾。席间,大家都说,老先生这么大年纪还有弄璋之喜,可见身体健朗,血气不衰,这可是长寿的征兆啊。倪太守听了这些话,心花怒放。可倪善继见老头子又为他添了个小弟弟,心里就更不舒服,背地里说:“都说男子六十岁就精绝了,更何况老头子已八十岁了,哪还会再生儿子?这孩子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种,肯定不是咱爹的骨血,我可不认他作兄弟。”这话又被倪太守知道了,他还是不作声。
到了重阳儿一周岁生日那天,亲朋好友又来贺喜,并看孩子“抓周”。那倪善继却借故出了门。倪太守见状,心里早已明白大儿子的心思,也不去找他回来,只是心里暗暗发愁,心想大儿子平时为人就是又狠又贪,现在见有了小弟弟不高兴,不肯认他,无非怕小弟弟长大后和他平分家产。只恨自己老了,等不到重阳儿长大成人。自己眼睛一闭,重阳儿母子还得在善继手里过日子,所以还不能去得罪他,只好忍着再说。
重阳儿五岁那年,倪太守见他长得聪敏伶俐,便为他取了个学名叫善述,送他到家学里和孙子一同念书。谁知那倪善继一听重阳儿的学名叫善述,和自己同一排行,心里已十分不满,又见自己的儿子和善述一起读书,倒要叫他“叔叔”,从小叫惯了,以后大了不免给他欺压,所以不由分说把儿子叫回家,另请了一位先生。
倪太守见孙子没去上学,先还以为孙子病了,以后一连数天都不见孙子,不禁疑惑起来,问了先生才知道大儿子已为孙子另请了先生。倪太守不觉气愤难当,回家时一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当即一屁股跌到地上。待被梅氏扶到床上,已不省人事了。医生来看了,说是中风,当即开出了药方。梅氏于是日夜熬汤煎药,殷勤侍候,倪太守的病却丝毫不见好转。倪善继得知父亲病了,也过来看了几次,见老头子病势沉重,料已不会好了,便在家里打鸡骂狗,先装出一副一家之主的样子来。那梅氏只是整天坐在倪太守床边啼哭,善述也辍学在家陪着老子。倪太守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只是全身麻木,动弹不得,因此心里更觉得烦闷。
一天,倪太守把大儿子叫到床前,取出一本簿子,嘱咐说:“善述今年才五岁,生活还需要人照应;梅氏年纪又轻,也未必能管家,如把家私分给她也没用,所以现在我把全部家产都交给你。日后善述长大成人,你要看在爹爹的面上,给他娶个媳妇,分一间小房子和五六十亩良田给他,只要不让他挨饥受冻就是了。这段话我已写在家私簿上了。梅氏如愿意改嫁,就随她,如肯守着儿子过日子,也不要去勉强她。我死后你如能做到这几件事,那么我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倪善继打开簿子一看,果然一一如倪太守所说,写得十分详细,忙堆下笑来,说:“爹爹请放心,儿子一定照你吩咐的去做。”抱着家私簿子欣欣然出门去了。
梅氏见他走远了,禁不住两眼垂泪,指着善述说:“他难道不是你的亲骨血?你现在把家产全部给了大儿子,以后我们母子两个靠什么过日子?”
倪太守道:“你不知道,我看善继不是个厚道人,如果我把家私平分给两个儿子,那么善述的性命日后都恐怕难保,还不如把家产都给了他,等我去后,你再拣个好人家嫁了,心里也好少些牵挂,免得在他们手里过受气的日子。”
梅氏一听不悦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也是读书人家出身,也知道女子该从一而终,何况还有善述这个孩子,怎么舍得拋下他去改嫁呢?无论如何也要守着这孩子的。”
倪太守说:“你果真愿意带孩子守节么?时间久了可不要后悔呵!”
梅氏见丈夫不信,就发了重誓。
倪太守见梅氏守节志坚,便说:“你如果真愿守节,那就别为你母子日后的生活发愁了,我暗中早就作好准备了。”说着从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给梅氏。
梅氏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幅立轴画,便问:“要这小轴子有什么用处?”
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自画像,其中自有奥妙。你将它收藏好,不要给别人看到,等善述长大成人后,如遇到贤明的官员,便可将这幅画拿去让他看,再把我的话告诉他,他研究明白了自会有安排的,一定会让你母子有好日子过。善继如不肯好好待你们,你们也不要和他去吵,只要心里有数就行了。”
梅氏听了倪太守这番话,便依言仔细藏好了画轴。
几天后,倪太守去世。那倪善继得了家私簿后,整天跑来跑去地查看家财,哪有功夫去看望父亲,直到倪太守咽了气,梅氏差丫头去报信后,夫妻俩才跑到床前哭了几声,没一会功夫,就又跑出去了,只有梅氏和善述母子俩守着灵堂。倪太守安葬后,善继夫妻就到梅氏房中去翻箱倒柜,只怕父亲有私房银子存在梅氏处,幸好梅氏怕被收去画轴,所以先发制人,主动打开了箱笼,提出几件旧衣服让他们检查,这才算过了关。
第二天,倪善继又以儿子要结婚为由,将梅氏母子赶到后院的三间杂屋栖身,只留下一个小丫环供他们使唤,饭菜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梅氏见此情景,索性讨些粮食,自己开伙。每天做些针线活去换点小菜来,勉强度日。善述的学费也都是梅氏自己拿出来。那善继几次让妻子去劝梅氏改嫁,甚至还请了媒婆来为她说媒,都被梅氏严词拒绝了。善继见梅氏誓死不从,平时又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实在挑不出刺来,只得打消了这些个主意。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善述已十四岁了,已明白了许多事理。虽然平时梅氏怕小孩嘴不严,以前的事情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他,他却常常想:我爹过去做过太守,只有我们兄弟两人,如今哥哥如此富贵,而我们却这么贫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有一天,他对梅氏说,想做件新衣服穿,梅氏说没有钱,善述就说:“既然娘没有钱,那我向哥哥要去。”
梅氏忙说:“我儿,一件衣服又不是什么大事,也值得开口去求人么?再过两年,等你读书有了长进,娘情愿卖身来做衣服给你穿。你千万不要去找你哥哥要,他不是好惹的。”善述只得依允,但心里却不以为然,心想父亲的万贯家私我总应该有份,我又不是随娘嫁来的拖油瓶,怎么平日我哥哥从不关照我?况且他又不是老虎,怕他什么?这么一想,便瞒着母亲,到大宅去找哥哥。善继乍一看见他,倒吃了一惊,问他来干什么。善述说:“我是个官宦人家的子弟,身上的衣服过于褴褛会被人耻笑,所以特地来向哥哥要一匹绢,去做衣服。”
善继说:“你想要衣服穿,自己去向你娘要。”
善述说:“爹爹的家私都是哥哥管的,并不是我娘管的。”善继一听红了脸,心想“家私”这题目来得大了,我倒要问问清楚。便问道:“这句话是谁教你的?你今天是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
善述说:“家私总有分的日子,今天先来要件衣服装装体面。”
善继说:“你这种野种要什么体面!爹爹就是有万贯家财,也自有嫡子嫡孙来继承,干你野种屁事!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你今天是听了谁的挑唆,想到我这里来占便宜?你不要惹着了我的脾气,我叫你母子无安身的地方!”
善述说:“都是爹爹一人所生,我怎么就是野种了!惹着了你的脾气,你难道想谋害了我母子独吞家私吗?”
善继一听大怒,扯住善述就是一阵暴打,善述挣脱身跑回家一一向母亲哭诉,梅氏一看儿子的头皮都被打得青肿了,不觉双泪交流。
那善继被兄弟这么一闹,心中怒气难消,第二天一早邀了几个族人来家,又把梅氏母子叫来,取出父亲遗言给大家看了,说:“各位尊长在上,不是我善继不肯养他们母子,要赶他们出去,实在是因为父亲生前有遗言在这里,善述也大了,昨天来我这里和我吵,要与我争家私,以后再大起来,恐怕更不得了,所以今天请大家来做个见证,我想按爹爹遗言的意思请他们母子分出去住。现在东庄我家就有一所房子,五十八亩田地,可以让他们母子去那边过活,这都是按爹爹的遗言去做的,请各位尊长作证。”
在座的亲戚当然都知道善继平时的为人,况且这遗言又是倪太守的亲笔,还有什么说的,自然都拣好听的说,就这样,梅氏母子被迫搬到了东庄。
到了东庄一看,梅氏母子心里不禁凉了半截,只见那房屋内荒草遍地,屋瓦稀疏,窗斜门歪,原是多年不曾修整过的,当下只得打扫出一二间将就住下,待问过佃农,才知道这五十八亩田也是最差的田,丰年才有一半收成,荒年还得赔钱。叫苦之余,善述越想越不对头,就对母亲说:“我们兄弟两个都是爹爹亲生的,为什么这样厚彼薄此?这也太不公平了!其中一定有缘故的,也许这遗嘱不是爹爹的亲笔吧?母亲为什么不到官府去上诉,索性让官府来判定,谁厚谁薄,倒也无怨了。”
梅氏听儿子这么一说,便将十年来的辛酸甘苦,从头至尾一一告诉了儿子:“我儿可别对遗嘱起疑心,这确实是你爹爹亲笔写的。他临终时说,你还太小,家私平分的话恐怕被你哥哥暗算,所以把家私都给了你哥哥,使他安心,不来打你的主意。不过你爹爹也不是没想到我们母子,他临终时交给我一幅画像,要我等到有贤明的官员来时给他看,包我母子有好的日子过。”
善述说:“既然有这种好事,娘为什么不早说呢?那幅画像在什么地方?快拿出来给儿子看看。”
梅氏开了箱子,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面又有一层油纸封裹着。拆了封,才看见那一尺阔三尺长的画像,像上一个老者,端坐在太师椅上,满头白发,戴着乌纱帽,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母子两个细细寻思、揣摩了半天,终是解不开这个哑谜,只得作罢。
过了几天,善述有事到前村去,见村里的关帝庙前围着一群人,抬着猪羊等祭品正上祭。一个拄着竹杖的老人正好经过这里,见此情景便问众人:“你们今天为什么事祭关帝?”
这群人答道:“我们前段时间受了场冤屈,后来幸亏官府圣明,判得公正,才没有冤枉好人。当时我们来庙里向关帝许过愿,今天就是来还愿的。”
老人又问:“究竟是什么事呢?官府又是怎么判的?”
有人就谈起了事情的经过:“我是这里的甲长,名叫成大。我们这一甲里,有一户人家姓赵,是个裁缝,做得一手好针线,常常被人请去做衣服,就住在别人家里,有时候几天不回家的。有一次,赵裁缝出门后居然一个多月没回家,他老婆刘氏就急起来,请人四处找寻,就是找不到他的踪影。又过了几天,河里突然浮出一具尸体,头部已被打得稀烂,赶紧报到官府,有人认出尸身上的衣服,正是赵裁缝出门时穿的。巧的是赵裁缝出门前一天和我一起喝酒,喝多了两人争吵了几句,我一怒之下冲到他家去砸了他几件家具。现在他人死了,他老婆就告到官府去,说是我把他杀了。当时的王县今听信了她的一面之词,把我判了死刑,还连累我们这一甲的人家都有了罪。我有冤无处去申,在死牢里整整呆了三年。幸亏遇到新任的滕县令,听了我的哭诉,又细细审查了我的案情,明察秋毫,发现了疑点。于是就派人拿来涉及此案的人重新审问。那腾县令一上堂就盯着赵裁缝的老婆刘氏问她有没有改嫁,刘氏回答说家贫难守,已嫁了人。又问她嫁了谁,她说是同辈的裁缝,名叫沈八汉,滕县令又立即差人拿来沈八汉,问他什么时候娶的刘氏,媒人是谁,聘礼又是什么。沈八汉回答说是赵裁缝死了一个多月后两人成的亲,因为赵裁缝生前曾向他借过七八两银子,赵裁缝死后,刘氏无钱还债,情愿以身抵债,所以没有请过媒人。滕县令又问他一个做手艺的人,哪来这么多钱借人,沈八汉说是陆续借的,还按滕县令的要求开列了一份清单。谁知滕县令看后大喝一声,说:‘赵裁缝就是你打死的!'吩咐手下人动刑,沈八汉重刑之下仍不肯招,滕县令说:‘我说出事情的真相来,看你服不服。你既然平时放债取利,怎么钱全借给赵裁缝一个人,再不借给别人?可见这些全是谎话。一定是平时和刘氏有奸情,赵裁缝贪图你给的好处,眼开眼闭。时间长了你俩想做长久夫妻,便合伙谋杀了赵裁缝,却栽赃在成大身上。今天你开在清单上的字和当时刘氏状纸上的字迹相同,现人证物证俱在,杀人的不是你又是谁?'又吩咐给刘氏动刑。那刘氏听了滕县令的话,句句都像是亲眼见的,原已吓得魂都快没了,哪里还敢抵赖?所以刑具一摆出来,就全招了。沈八汉见刘氏已招,只得也招了。原来沈八汉与刘氏先只是偷偷相好,后来来往得密了,赵裁缝怕别人知道,就想了断他们两人的关系。那沈八汉就暗地里和刘氏商量,要杀了赵裁缝,和她做长久夫妻。刘氏不肯,沈八汉就趁赵裁缝干活回来,把他骗到酒店里灌得醉醺醺的,在河边用石块砸死了他,又把尸体沉入河底。尸体浮上来后,他听说赵裁缝生前曾和我吵过架,就又唆使刘氏告了我一状。那刘氏直到嫁给他后才知道真相,但既已做了夫妻,也就不响了。谁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最后还是被滕县令审了出来,真是老天有眼!老伯,你看这滕县令英明吧?”
老人说:“这么贤明的官可真千载难逢啊!本县百姓有幸了!”
善述听到这里,急忙回家去告诉母亲,说现在我们这里有了这么贤明的县令,这时候不将爹爹的那幅画拿出请他研究还等什么?母子俩商量定了,等到县衙里受理诉讼的日子,一大早梅氏就领着儿子,带着画轴来到衙门口投诉。滕县令见他们没带状纸,却只有一个小轴儿,十分诧异,忙问其缘故,梅氏便将事情经过一一细述了一遍。滕县令收了画轴,让梅氏母子先回去,等自己仔细研究后再说。
一天吃过午饭,滕县令照例又去看那画像。丫环端了茶来,滕县令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去接茶盅,谁知一个失手,茶盅一晃,茶水晃出来溅湿了画像。滕县令忙放下茶盅,用双手扯开画轴,在台阶前的太阳底下晾晒。忽然,他瞥见画轴里面有些字影,急忙揭开来看,原来是一幅字纸,托在画上面,正是倪太守的亲笔遗言!上面写道:“老夫一世为官,年逾八旬,可谓福寿双全。我死后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小儿子善述远未成人。而嫡出的大儿子善继为人不善不孝,我很担心我死后善述会因善继嫉妒而遭暗害。所以我将新建的两座大房子以及一切田产都传给善继。只留左边那间旧屋给善述。这间屋虽小,却埋有金银若干,其中左边的墙壁中有五千两银子,右边的墙壁中有五干两银子和一千两金子,这些都归善述,以保其生活无虞。日后如有贤明的官员来明断这一切,述儿可用三百两金子作为酬金致谢。倪守谦八十一岁亲笔。”
原来这是倪太守八十一岁时为善述做周岁时就预备下的。
滕县令终于解出画像中的谜底,心里不觉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正在志得意满之际,忽然想到倪太守遗言上开列着的许多金银,不免垂涎起来,心想:我帮了他这么大的忙,只送我三百两金子,也未免太小气了。沉吟半晌,计上心来,立即差人去密拿倪善继。
倪善继来到衙门后,滕县令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吗?”
倪善继答道:“小人正是。”
滕县令说:“你庶母梅氏,告你赶走母弟,独占房产和田产,这是真的吗?”
倪善继说:“庶弟善述,原来一直和我住在一起,是我从小抚养大的。最近他们母子自己提出要分开住,小人并没有去赶他们。至于家产的事,原是我父亲临终时亲笔写下的遗嘱,小人并不敢违抗。”
滕县令问:“你父亲的亲笔遗嘱在什么地方?”
倪善继说:“现在家里,等小人去取来面呈大人。”
滕县令说:“梅氏母子状词上说有家财万贯,这事可非同小可。这遗嘱的真假,也还没有验过。现在看在你是官宦人家子弟的份上,我也不来难为你。明天你叫了梅氏母子到你屋里去,我要亲自到你家去查验一下家私。如果厚薄真的相差太大,我可要主持公道,决不徇私情的!”叫手下快快将倪善继押走,再将梅氏母子传来。
梅氏见县衙役来传唤她母子,心里明白一定是滕县令已研究出那幅画里的秘密,要为她母子做主了。来到县衙门,滕县令见了他们便说:“本官非常怜惜你们孤儿寡母,为你们说话本是份内之事。但听说倪善继手中有亡父的亲笔遗嘱,这是怎么回事?”
梅氏回答:“亲笔遗嘱倒是确实有的,不过那是亡夫为了保全善述性命,才不得不写的,实在不是出于亡夫的本意。”
滕县令说:“常言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本官如今只能做到保你母子一生温饱,你可不要对这件事抱有太大的期望。”
梅氏回答:“能够免于饥寒我们就很满足了,哪里还敢期望富贵?”
滕县令听了,十分满意,便吩咐梅氏母子先到倪善继家去等着。
那倪善继当时听滕县令的口气十分严厉,心里不禁万分惶恐,说起这家私的分配,虽说是老父一锤定音,其实善继心里还是有点发虚的,毕竟兄弟两个的贫富悬殊太大了,他自己也知道在台面上不大说得过去。于是回到家里,他连夜到各位族亲家里送礼,要请大家为他亡父的遗嘱做个见证。第二天一早,又仔细打扫厅堂,在堂前放了一把虎皮太师椅,还点了一炉好香,静等滕县令的到来。各位族亲,也都陆续来到。不一会儿,隐隐听到远处有众衙役吆喝开道的声音,转眼间,已来到了善继家门前。只见一排县衙门里的执事在前面肃立着,后面一顶大大的青罗伞下,滕县令正襟端坐在轿上。梅氏和倪兄弟一见,都慌忙跪下来迎接。滕县令在人的簇拥下,不慌不忙地踱下轿来,向屋门走去。将欲进门而未进门之际,忽见滕县令对着空中连连打恭作揖,口里喃喃自语着,仿佛在和主人寒暄客套。大家见这情景,都吃了一惊,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滕县令,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滕县令站起来后,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子,满脸诧异地问道:“咦,倪老先生到哪里去了?”身边的衙役回答说没见过什么倪老先生。滕县令不信道:“不可能,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会有这种怪事!”又把善继叫过来说:“刚才令尊亲自到门外去迎接,又和我坐着讲了这半天的话,你们大家一定都看到了吧?”
善继回答说:“小人从没看到啊。”
滕县令说:“刚才这个人高高的身材,脸庞瘦削,高颧骨,细眼睛,长眉毛大耳朵,留着雪白的三牙胡须,身穿红袍金带,头戴纱帽脚蹬黑色靴子,倪老先生是不是这副模样?”
大家一听滕县令形容得和倪太守生前一模一样,一个个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纷纷回答:“这正是倪老爷生前的模样。”滕县令说:“那他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他对我说家里有两幢大房子,左边还有一间旧屋,这是不是真的?”
善继不敢隐瞒,承认确有其事。
滕县令说:“我们先到那小屋里看看再说。”
大家见滕县令这半天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的神秘样子,又见他把倪太守生前模样说得活灵活现,都相信是倪太守还魂了,滕县令又亲眼见到了他,于是个个都被吓得心惊胆战。谁能想到滕县令所说的一切其实都是从倪太守的自画像中得来的?之所以要演这么出戏,只是为了实现他的计划而糊弄老百姓罢了。
大家跟着倪善继来到那间小小的旧屋内。这旧房子原是倪太守未发迹前的住所,现在只堆着些旧家什,作仓库用。滕县令来到房中坐下,对倪善继说:“你父亲刚才已把家中的事情都详细地告诉我了,让我来主持公道,他说要把这旧屋给善述,你愿不愿意?”
倪善继跪下叩着头说:“但凭大人明断。”
滕县令要过当初倪太守的遗言和分家产的本子,仔细看了一遍,笑道:“你家老先生原来自己早就定好了家产的分法,刚才却在我面前说善继的不是,这位老先生看来也有些拎不清。”又把善继叫过来说:“既然老先生当初已作决定了,这些房屋田产,统统都给你,善述不许乱争。”梅氏一听,刚想上前去哀求,只听腾县令又说“这间旧房判给善述,这屋里的所有东西,善继也不许乱争。”
善继心想:“这间房里反正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于是便一口答应了。
滕县令见善继答应了,便说:“你们两个人一言为定,再也不许反悔了,在座的各位族亲都来做个见证。刚才倪老先生当面嘱咐说:此屋左边墙下埋着五千两银子,分作五坛装着,应该给次子。”
善继听了不信,以为是县令在试探他,便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说:“如果真的有银子,就是再多也是兄弟的,小人决不敢相争。”
滕县令说:“你就是想争,我也不允许。”
当下便叫手下找来锄头、铁锹等工具,让梅氏母子作向导,领着大家到东面墙壁下掘开墙基,只见墙下果然埋着五只大坛。打开一看,只觉得眼前一片银光,五只大坛里全都满满地装着白银。倒出来一称,每坛恰好是一千两。大家不禁对滕县令信服得五体投地,善继更是深信不疑,心想:这些银子藏得那么严实,连我们都一点不知道,如果不是父亲的阴魂出来当面告诉县令,那滕县令又从何知道?可见滕县令的话全是真的。正想着,只听滕县令又说道:“这右面墙壁下面还有五坛银子,也有五千两。除此之外,另外还有一坛金子,刚才倪老先生一定要送给我作为酬谢之礼,我不敢接受,老先生再三要给我,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到底有没有,倒还要见了才好说。”
再让人掘开右壁,果然放着六只大坛,打开看时,见五坛是银子,一缸是金子。那倪善继看了这许多黄白财宝,眼里都要冒出火来,恨不得抢它一坛两坛回去,但却因有言在先,只得无可奈何,一声也不敢出。滕县令写了个凭据,交给梅氏母子,将那一万两银子判给他们。梅氏和善述喜出望外,一齐叩头拜谢。滕县令又将那一坛金子放到自己轿上,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在场的人并不知道这画像中的秘密,所以大家对滕县令的判决都心服口服,梅氏母子更是感激零涕。哪里知道倪太守的自画像中还藏有这么大的秘密,更没想到倪家兄弟只不过是“鹬”与“蚌”,真正得大利的却是那“公正不阿”的滕县令呢!第二天,梅氏母子又到县里拜谢滕县令。滕已将自画像中的遗言取走,重新裱过,还给梅氏母子收领。梅氏母子方始领悟到图上一手指地,原来是指地下所藏的金银。有了一万两银子后,他们便建造房屋,置买田产,日子好过了许多。后来善述娶妻,连生三子,读书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