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桐庐县乡下有一家客栈,接待来往客商。这家店里的客房倒也整洁,价格适中,卖的饭菜酒肉还算丰盛。老板叫魏长二,很会拉客,生意做得活络,所以偶尔也有富商在他店里住宿。
这一天来了个湖广富商姓朱名德教,被魏老板留在店里了。朱德教为人随和,温文尔雅,像个书生,看看天色将晚,又是寒冬腊月,见店里还整洁,老板挺热情,愿意给他换一套新洗干净的被褥,也就将就住下了。
客栈里有个女佣,年约二十五六,干活十分勤快,但是从不开口讲话。朱德教心想,老板怎么雇了个哑巴?大概是因为哑巴都聪明,又不会跟顾客吵架!想着不觉微微笑了起来。女佣端茶送水收拾房间,见这个客人和颜悦色,彬彬有礼,也朝客人看了几眼,显得挺高兴。但是朱德教看她在高兴之中有一点惊慌,有一点不可捉摸的神秘意味,不觉有些纳闷。转而又对自己说,反正住一夜就要赶路,管她干什么呢,且喝茶吧。不料女佣一转身,肘子碰着朱德教端茶的手臂,茶水荡出,洒到衣襟上。女佣“呀”的一声,脸色吓得发白,赶快拿毛巾给客人揩干。朱德教微笑着说:“不要紧,不要紧,是我自己不小心。”接过毛巾,说:“我来,我来!你去忙你的吧!”女佣默默地呆了一会,脸上露出感激和惶惑,她大概没有碰到过这样随和善良的客人。她脚步轻轻地离开客房,离去的时候又仔细看了朱德教几眼。朱德教无意之中抬起头来,跟她的眼光相遇。她连忙垂下头,叹了一口气走出去了。朱德教更加纳闷:怎么了?她为什么叹气?眼神里为什么带着怜悯?这个女佣,这家客店,真有些怪异。
吃罢晚饭,女佣上来收拾残剩的饭菜,又把桌上的油灯剔得稍微明亮一点,竟然开口说话了:“客官早点安歇!”话音清楚。朱德教不觉一怔:她会讲话!这时女佣回头看看房门,见无人影,便恳切地凝视着朱德教的眼睛,又轻声说了四个字:“烟来伏地!”同时还把手掌向地面压下去示意,随即急速端起餐具离开房间走出去了。
朱德教这下子才真正感到惊恐和怪异。他往来湖广做生意已有三年,还没有碰到这种怪事。心想这里并没有炭窑瓦灶,怎么有烟来?女佣的口气神情十分认真,该是好心叮嘱,不大像欺诓我。他心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反正出门在外,小心为上,睡觉时候提防着点就是。
朱德教心里虽然这么戒备着,但是白天旅途疲劳,上床不久还是睡着了。半夜里,忽觉鼻子喉咙发痒发呛,连连大声咳嗽,坐起来一看,满屋漆黑,烟气熏人,而且烟越来越重,嘴巴鼻子都塞满了,声音叫唤不出,眼睛也熏得流泪难以睁开。他连忙朝门口奔去,却打不开房门;跌跌撞撞去开窗,也开不动,想来都被人反扣住了,这便如何是好?忽然想起女佣说的“烟来伏地”,于是扑在地上,口鼻四周用衣服棉被塞住,稍微可以透一点气。就这么俯伏着,耳听屋外打更的已经敲了三更。他慢慢地挪动身子,靠近门边壁脚。客栈是木结构的房子,用木板作壁,板壁脚同地面并未全部合缝,门框和板壁之间也有一些缝隙。他把身子移到这一带,吸点室外的空气,总算能够勉强支撑。直到打了四更,浓烟才慢慢散去。不久,天色也渐渐亮了。
朱德教从地上爬起,拍打了尘土,重新铺床睡觉。日上三竿,没事人一般起来,漱洗,吃饭,结帐。魏老板笑嘻嘻地问:“客官昨晚睡得可好?”
朱德教答道:“一梦到天亮,极好极好!”
魏老板掩饰着惊奇的眼神,笑嘻嘻地说:“欢迎下回再光临敝店!”
“一定,一定!”
朱德教离开魏家客栈,心想老天有眼,教女佣救得这条性命;老天有眼,也让我除去这个恶棍。他的眼前同时出现了女佣忽而惊慌,忽而怜悯,忽而恳切的眼神,原来她想救我,如今我也要救她。
朱德教在邻近打探魏家客栈的究竟,终于从乡民谈话里证实了这客栈是黑店,专对外地来的富商下手,一般旅客倒也安全无事,已经有好几个富商在客栈“暴死”。朱德教便到海公衙门告了一状。
海公见状子上写着:
“告状人朱德教,告为害命谋财事。小的系湖广荆州人,贸易度活。年尽归家途中,昨去魏长二店投宿。岂料店主欲夺谋财本,半夜三更用烟欲逼身死,幸婢漏言得救。乞予严惩。”
魏长二岂肯轻易服罪,他也托讼师写了诉状,交到了海公案前。诉状写道:
“诉状人魏长二,诉为平空遭陷事。小人开店谋生,素不为非,公平接取,并无谋毒之行。刁蛮客商朱德教挑起祸端,平自诬捏,有甚赃证。倘若小人素行谋财害命、岂无乡邻见证?实属诬告,哀哀上诉。“
海公早已从作案手段看出姓魏的很有心计,事发之后必然千方百计消灭罪证,所以接到朱德教的状子,立即派人暗访,查清该客栈的底细,并已查出烟道所在。魏长二上诉之时,虽已拆除了烟道,但是海公早已做好暗记,而且罪犯在勿促紧张之中消灭罪证亦未能十分彻底。他哪里经得起海公的审讯,最后还是精神崩溃,垮了下来,一一交代夜间用烟谋财害命的事实。海公乃判道:
“审得魏长二乃狼心兽行之徒,亦奸邪凶恶之人也,不务本,不务末,诡计害人,情实可恶。以开店为由,罹人于罗网之中,殆猛兽中之凶残,蛰虫中之虺虺也。既云‘公平接取’,何又用烟杀人?非为店舍,实系牢笼。若非伊婢漏言‘烟来伏地’,则朱德教一命几乎丧矣。此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宜付典刑。婢系无辜,即予释放。”
海公审毕退堂。女佣当堂开释,走出衙门。朱德教随即跟了出来,向她表示谢意,女佣低头不语。德教向她提出了心里憋了好久的一个问题:“大妹子为什么要救我?”女佣停步,低声说:“好人哪,得好报。”语调平淡,好像说给自己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