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夏,清河军区经历了敌人多次残酷扫荡,以及顽固派迭次偷袭后,处境十分困难。整个军区找不到一块完整的根据地,部队不得不暂时转移到黄河东的荆条苇丛里,给养、被服供应难以供应。
更困难的是缺乏武器弹药。一条枪子弹最多不超过十发,不少同志就只有几颗手榴弹,部队变成了“甩手队”。为了摆脱这种被动局面,积极准备进攻,组织上派敌工科的李干事和王恺潜入地区,寻找在敌军中工作的杨仲信同志,了解敌情,顺便搞一点武器弹药,约定的联络地点在惠民城关的顺义货栈。
但事情出了意外,而且一个意外接着一个意外。
两人化妆成贩枣子的客商,用自行车载了两麻袋枣子到顺义货栈住下。面上的生意谈得很顺利,一到货栈,货栈经理一看样品成色好,马上答应承销一船的货量。可是要等的人迟迟不见来到。五天过去,杨仲信没来联系,两人觉得事有蹊跷,不能再等,于是卖掉枣子往回赶。
此时已是夏末,头天夜里下了场雨,天气凉爽。田野碧绿,空气里弥漫着玉米和谷子成熟的甜丝丝的气息。
两人骑着车,李干事低声哼着歌曲,显得心情不错,王恺因为没有完成任务,只顾蹬车,一声不响。
骑了三十多里路,车轱辘沾满泥巴,两人只好下来推着车走。太阳越来越大,溽气蒸腾,走了一程,两人额头、胸脯汗珠子成串地往下流淌。
两人在一个大堤上看见树荫下一个老汉摆凉粉挑子,就买了碗凉粉来败败火。
正吃着,突然响起扑哧一声脆响,卖凉粉的老汉担起挑子就跑,钱也顾不上要了。李干事朝四处看看,到处静悄悄,只有谷穗摆动,带出一点刷刷声。他去推自行车,说是要把钱给大爷,没走两步,大笑起来:“你知道刚才是什么响吗?车后轮放炮了!这破车子。”
他正要骑上车,忽听一声大喝:“站住!不许动!”一群持枪的伪军从堤后冒了出来,看人数大约有四五十人,想必是被轮胎爆破的声音吸引过来的。
伪军把他们围住了,卖凉粉的老汉也被挡回来了,跑是估计来不及了,只能另想脱身之计。
一个身材高大的伪军上尉站在他们前面,左手握住左轮枪枪绳,右手推了一下鼻子上的宽边墨镜。这家伙盯着两人足足看了一分钟,才粗绳粗气地问道:“你们干什么的?”
李干事说过路的,在这儿歇歇脚,还拿出良民证,说自己在桑家铺开酒店,字号“义德成”,旁边那个是自己刚在前面村上雇的伙计。
李干事头戴雪白的草帽,身穿纺绸长衫,言谈举止很像个做买卖的掌柜,王恺年纪不大,穿着粗布衣库,也像是个做粗活的伙计。
上尉没看出什么破绽,把手一挥:“走你们的路吧。”转身走向凉粉挑子去了。
两人这样推车,被一名伪军中尉挡住了:“刚才这里是不是枪响?”
李干事忙说,不是枪响,是自己的车胎爆了。
伪军中尉冷笑一声:“原来如此,我的耳朵不灵,可眼睛不瞎。桑家铺离这里四十多里,跑这里雇什么伙计?”
李干事不慌不忙地说道:“老总,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跑远点路雇人,不就是图剩几个钱嘛。”
伪军中尉无话可对,但脸色却甚为愠怒,那个伪军上尉喊他吃凉粉,他也没答应。他说:“等等,这一带八路密探很多,我要仔细盘问一下。”一招手,五六个伪军凑上来。
敌人这是要搜身,王恺从腰里拔出两把匣子,一下就把伪军中尉撂倒了,又接连打倒好几个伪军,其余伪军吓得呼呼散开。那边李干事也用他的小花口开枪了。
伪军封锁住了进青纱帐的路,两人只能退到谷子地里。半人高的谷子遮掩不了人,还碍手碍脚,无论如何也跑不过敌人。
伪军上尉站在大堤上喊:“捉活的。”王恺朝他的脑袋一扣扳机,伪军上尉的军帽滴溜溜飞走了,差点打碎他的脑袋。
王恺再想打第二枪,已经没子弹了,接着右胳膊一阵酥麻,他中枪了,匣枪掉到地里。他捡起枪,伏下身,等一个伪军靠近时,猛地扑过去夺枪。伪军被他踢倒,枪也夺到手了,可是一个敌人从后面抱住了他,四五个敌人从前面、两侧扑过来......他被敌人放倒的时候,看见李干事在用小花口砸敌人,接着就被拧住了胳膊......
那个伪军中尉没有被击毙,只是头部受了伤,他狂瞪着充血的眼睛盯着被押到大堤上的两个人,对那个伪军上尉说:“怎么样,黄队长?我说这两个家伙不地道,果真就是有问题!”
“高队副,你很有眼力。”黄队长说道,“兄弟我非常佩服。”
两人越说越高兴,说这会皇军奖赏少不了,还说等到了惠民城,要到翠花楼好好喝一顿。
看着这两个家伙得意洋洋的样子,王恺非常气恼,他恨自己手太笨,没有结果这两个坏蛋,留下了后患。
伪军把两人押到一间民房审讯。
房子不大,靠墙放了两张方桌,两头坐着叫黄队长和高队副的两个家伙,四个伪军士兵持枪站在两旁。
李干事很不客气:“连个座位都不给,叫我们站着?”
高队副叫士兵搬来凳子,让两人做了。高队副跟着问:“两位是不是八路?我们跟八路是朋友,尽管说实话,不会亏待二位。”
李干事说:“什么八路九路。真讲朋友,就放我们走。”
高队副嘿嘿两声:“走?多轻巧。白白打死我们好几个弟兄,拍拍屁股就走?我早看出你们不是什么开酒店的掌柜、伙计。你们是八路的密探!”
王恺觉得敌人再蠢也看出来他们的身份了,隐瞒没有必要,把胸脯一挺:“是八路又怎样?”
高队副把脑袋转向黄队长:“你听,他们已经供认了。”又把脑袋转回来:“既然承认了,那就说说你们的番号、此行的任务吧?”
李干事和王恺拒不回答。
那个高队副被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叫黄队长的家伙亲自出马了:“说呀!说了实话,我会叫皇军对你们从轻发落。”
李干事讥诮道:“一口一个皇军,日本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黄队长把墨镜摘掉,一股凶光直扑两人:“再胡说,我看了你们的脑袋。”
李干事可没被吓倒,大骂他是个民族败类,贪生怕死,甘当汉奸。
黄队长暴跳如雷,一拳砸到桌面上。
高队副在一旁阴笑,要黄队长不要动起,让弟兄们好好好好教训这两个耍嘴皮子的家伙。
两个士兵过来把李干事掀倒在地,抡起皮带抽打,王恺跑上前卫护,被踢开了。
打完李干事,皮带又抽到了王恺身上。
一顿疯狂的毒打效果不彰,两人的嘴还是撬不开,偶尔透点风,跑出来的也是骂,骂当汉奸辱没祖宗,骂汉奸没有好下场。
屋里鸦雀无声,但气氛很紧张。黄队长在猛吸烟,抽得屋内烟雾缭绕,高队副气鼓鼓地坐着不吭声,四个小兵大眼瞪小眼,跟庙里泥塑的鬼卒差不多立在那里。
一个士兵进来报告:“黄队长,绿豆汤烧好了。”
士兵报告声落,“铛”的一声,黄队长把一只碗摔得粉碎:“不说实话,你八路刀枪不入是不是?来人,拉出去枪毙。”
四名士兵上前来拉两人,高队副摆摆手,制止住了士兵的行动。他说:“黄队长,息怒,息怒。天气这么热,先把他们吊上梁头凉快凉快,你看怎么样?”
黄队长恶狠狠地添上一句:“用子弹数数他们的肋骨!”
李干事忽然喊了句“慢着”,那两个伪军头目陡然来了精神,示意士兵先不要上前。黄队长哈哈大笑:“哈哈,八路军也不都是铁打的硬汉,到底也有怕死的脓包。快说!”
李干事没理睬他的嘲弄:“你集合队伍,我当着全体人员的面回答问题。”
“什么?”高队副尖叫,“你别做梦了,我还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害怕啦?”李干事说,给了王恺一个眼神,举起凳子向高队副砸过去,那家伙动作很利索,见势不妙,溜到桌底下去了。
伪军士兵一齐冲过来,把两人扑倒在地,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两个伪军头目显然是气坏了。高队副在叫:“好一个吃了秤砣铁了心!”
黄队长在喊“李连璧”“张志高”,两个士兵站了出来。他一指地上的两人,咆哮起来:“拉出去,我亲手宰了他们!”
高队副附耳过来,黄队长说:“知道,走得远一点再动手。”
这话的意思,王恺能猜出几分。鬼子最近改变了对付八路军的手段,要“九分政治一分军事”,对被俘人员一般不杀,以软化分化八路军。去远点地方动手,就是要避人耳目,掩盖其残暴罪行。
刚走到院子,他又喊高队副:“你集合队伍,前面先走,我们马上赶上。”
伪军押着两人走出院子,斜着向东走,堤下是大片青悠悠的青纱帐。
牺牲的时刻到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算是最后的告别了。李干事昂着头,还是像往常一样跨着大步,不同于往日的,是纺绸长衫血迹斑斑,嘴角凝结着暗紫色的血瘢。
他对伪军士兵说:“到堤下去。八路军喜欢青纱帐,让我们死在那里好了。”
让人意外的是,那个黄队长竟然同意了,要那两个士兵带路下青纱帐。
高队副这时还装出惋惜的样子,说什么人生若梦,这样就去送死可叹可悲。李干事回了他一句,苟且偷生,真不如狗。
也巧,前面篱笆下就躺着一只大黄狗,正用惶恐地看着这边几个人。王恺想,汉奸与狗,还不如狗!
高队副看劝说无用,晃着脑袋走了。
下了大堤,再走一段路就要到青纱帐了。高队副突然喊着追上来了,一来就跟黄队长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好像隐隐约约在说什么奖赏啦,不好交代啦等等。
黄队长半晌没吭声。最后他把左轮枪往枪套里一插:“言之有理,再让他们多活几天。”又对那两个士兵说道:“好好把他们看住,跑了人,要你们的脑袋。”
伪军们吃过中饭,整队望惠民城走,李干事和王恺被夹在中间。
骄阳当头,两人粒米未进,滴水未喝,又饿又渴,两腿发软,迈不开步,汗水早湿透了衣衫,身上被皮带抽过的地方都肿起来了,火烧一样痛。
一直走到太阳偏西,太阳热力减退,地面可还有些烫脚。
王恺一路在琢磨着地形,想瞅机会逃出去,但黑夜来临前是逃不脱的。公路两边都是稀稀拉拉的庄家的,能藏人的青纱帐都在半里路外,没机会进青纱帐,他们就跑不了。
作为一名战士,王恺对伪军的武器多瞧了一眼,一瞧就有些眼馋。这支伪军武器不坏,长枪大多是捷克式和三八式,短枪有乌龟盒子和二十响,还有一挺日式歪把子机枪,每个士兵的子弹袋都鼓鼓囊囊。他想,要是部队能这些弹药,该多好啊。
走了快一下午了,伪军们看起来都有些累了,行军速度慢了很多。
公路边出现了一个瓜园。黄队长高声喊:“高队副,看到没有,瓜园,带几个人弄点瓜来。”
高队副喜滋滋的带着人走了。黄队长又令原地休息,伪军们本来就走得够呛,一得令不是往地上一瘫,就是坐到地上开始吸烟。押着两人的两个士兵刚朝地上一蹲,黄队长就一脚踢过来:“混蛋,想躺是不是?八路跑了怎么办?”他拿手指着左近的土岗:“押到那边,好生看着。”
两人就被带到那个形似土墓样隆起的土包。这里离公路有段距离,不远处是青纱帐。
不一会,那个黄队长来了。他走进两人:“对不起,朋友。都是中国同胞,现在我放你们走。”
这话太奇怪了。两人警惕起来,李干事说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告诉你,硬的软的对我们都没用。”
那人却不解释,伸手解开了两人的绳子,说:“你们是八路也好,不是也罢,我喜欢好汉,咱们交个朋友。”
听了一会,他继续说道:“我有个表兄家住河东,你们若有机会到那里,叫他以后贩枣不要去北关的顺义货栈,要去南关的东升客栈。”
两人脑袋触电似的一震。李干事问:“不知贵表兄名讳,家住何村?”
黄队长说出了他表兄的姓名。
李干事说:“哦,听说过,也是做红枣生意的买卖人。”
黄队长问:“你们莫非贩的乐陵小枣?”
李干事答:“不,我们贩的是河东蜜枣。”
黄队长说:“我专收河东蜜枣。”
说话的两人满脸喜色,相对的两双眼睛灼灼放光。事情完全明了了,面前所谓的黄队长,原来正是他们一直在等的杨仲信同志。没想到货栈没等到,竟在路上如此巧遇了。
有些惭愧的是王恺,如果他那枪再准一点,杨同志就没法和他们见面了。
杨仲信说,他早就看出他们两位是自己同志,前面就想假枪决,把他们放走,但是没有成功。
他告诉杨王二人,渤海境内的鬼子正在集结兵力,除清河的敌伪在集中外,鱼台、费县、金乡等地的保安队全都调往周村张店一带。他本来在惠民城皇协军当参谋,半个月前突然被调到藤县保安队任队长,现在正奉命赶往惠民城集中,这也是他没法前往顺义货栈的原因。目前惠民一带集结了不少鬼子,番号有官岸、滕崎、笠井、佐佐木、公尾、岗田等。鬼子很可能正策划一次对冀鲁边根据地的大规模“扫荡”。
他建议,我清和部队应当趁敌人倾巢而出,后方空虚的时机,避实击虚。
他指着那两个士兵说:“我刚到这个保安队,只有李连璧、张志高二人是自己同志。我知道部队需要武器,但现在我没法控制整个部队,不然,我把全部人马都拉过去。”
他让李连璧把匣枪还给王恺,还送了三条子弹,把自己的左轮手枪送给李干事,因为李干事的小花口手枪丢在谷子地了。
但这样一来,他怎么向鬼子交代?
杨仲信看出了他们的疑虑:“让李连璧、张志高弄来歪把子机枪跟你们走。敌人会以为是他们受了你们的影响,放人夺枪,与我没有关系。”
这是一个绝好的计划,但敌人是狡猾的,杨仲信同志会遇到什么危险谁也不知道。
李干事说:“这样做,对你恐怕......”
但杨仲信很坚决:“同志,赶快行动,不要浪费时间。”
王恺记起来,组织上曾向他们介绍过情况,杨仲信同志本在军区警卫连当排长,屡建战功,受命打入敌人内部后,全家人都为他的“汉奸”行为不耻,父亲气得生了大病,妻子自缢而亡。他真是一位忍辱负重、大智大勇的忠勇战士啊!
站在土岗上的李连璧轻声说:“弄瓜的人回来了。”
杨仲信告诉李连璧:“把姓高的引来收拾了。”
李连璧喊:“高队副,黄队长在这里。”
高队副乐不可支地过来了:“黄队长,好瓜!白籽红瓤的画皮西瓜......”一个士兵扛着瓜筐跟在后面。
杨仲信说:“高队副,辛苦了......”嘴里说着话,飞起一脚,把高踢翻在地。那边王恺一个扫堂腿也扫倒了那个士兵。没等两个敌人反应过来,李干事和王恺仪分别扑上去了,掐住敌人的脖子,把他们送到极乐国度了。
李连璧和张志高已奔向公路去夺机枪了。
两人取了敌人的枪和子弹,就向杨仲信告别。
李干事走了几步,王恺要走却被杨仲信拉住了:“同志,朝这儿来一枪。”他把左腿伸出来了。
王恺十分明白杨仲信的意思,但要对自己同志开枪,这让他很难受。他犹豫了。
杨仲信急了:“同志,要革命不能没有牺牲。为了取得敌人的信任,我可以牺牲一切,挨一枪算什么!”
还能说什么呢,还能犹豫什么呢?
王恺忍着激动的情绪,猛地扑向杨仲信同志......然后,枪响了,杨仲信身子一歪,差点扑倒,血顿时从他左腿汩汩流出。
公路上也响枪了,稍顷,就是更密的枪声,李连璧他们应该得手了。
王恺与李干事汇合,李连璧和张志高扛着歪把子机枪朝他们跑过来。
李干事说:“你看,两辆破自行车换一挺机枪,这买卖值得吧?”
王恺没有回应,他很激动,可心里又隐隐作痛。
天已经黑下来了。伪军向这边急促射击,四人边走边打,直奔青纱帐。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形的红线,这是火焰的精魂在跳舞,是血液之花在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