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从来写的是“衣冠南渡”的衰弱。只有一个文人,他演绎了“衣冠北渡”的雄起。他就是南朝文坛领袖庾信。杜甫诗赞“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庾信的人生经历比他在文学史的地位,更加令人叹为观止。
他的诗赋将西汉以散文入赋变为以骈文入赋,使赋更具形式美。他还开唐人以诗入赋的先河,王勃、骆宾王的骈作皆受其影响。
庾信早年在南朝生活,正逢梁代立国最为安定的阶段。梁朝因“侯景之乱”,很快毁于西魏。他于42岁时出使西魏长安,因江陵陷落而不得南归。这样,他作为南朝第一才子被北方抢去。当时,南方多文气,北方少文人。庾信戏言:北朝只有三个文人,余皆驴鸣狗吠。他立即被北方封为文宗,奉为珍宝。
他留居北方后,官至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他别名庾开府)。后西魏被北周取代,北周孝闵帝继续让庾信享高官厚禄。一个文人在对立的各方能享有如此高的地位,真正是今古奇观。人以文贵,文以笔雄,人文的绝唱,文人的顶峰。
不久,南方成了陈朝的天下,而陈朝与北周又互通友好,寄居他乡的南北人士,都允许回归故里。陈朝请求放还庾信,周武帝宇文邕表示,其他人可放还,庾信坚决不放!当时,北周公卿大臣的墓碑墓志,大多拜托庾信撰写,其余文人,没有资格执笔。当时写墓志是件高档活,非当代文豪不可。一块墓碑谁撰文谁书丹都须落款,讲究人家不惜千金求字。那时候文人的稿费主要来自于此,墓志润格极高。韩愈是写墓志的大家,他的收入相当可观。由此说北方也需要像他这样一位文坛巨匠撑场面。
庾信是由南入北的最著名的诗人,他饱尝分裂时代的人生辛酸,却意外结出“穷南北之胜”的文学硕果。
叹恨羁旅,忧嗟身世。庾信的《哀江南赋》,江南名士羁滞北国,既写乡关之思,又哀沦落之苦。历史上南渡之人,从未有北返者。王业不偏安,偏安仍王业。说归说,做归做。晋人南渡,宋人南渡,明人南渡,每次南渡都是一次历史上的“南北朝”。一渡成劫,只有梦回。 风景不殊、山河有异,这两个美丽而痛苦的词表达的是:一地两朝,一时两代。家祭无忘告乃翁,从来虚愿加妄想。庾信北去难返,无法南归,衣冠冰雪,逆旅背影。他最后老死北地,年69岁。
李白礼拜谢朓,杜甫推崇庾信。王勃《滕王阁序》的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就是从庾信“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转化而来的。
今人冯友兰先生曾作诗一句: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写得相当精到美妙。一个不哀,一个喜收,虽然偏颇,人性毕现。
尽管他北迁以后得到“高官美宦,有逾旧国”,但羁旅之恨与幽怨之嗟是交织在一起的。他身居显贵,享皇帝礼遇,尊为北方文坛宗师,同时又为自己身仕敌国而羞愧。魏晋易代,这段历史最屈辱黑暗。北方大地充满血腥,中原十室九空。不堪回首的是时代,可圈可点的是庾信。
纪昀说:“庾信骈偶之文,集六朝之大成,导四杰之先路,自古迄今,屹然四六宗匠。”毛泽东也说过:南北朝作家,妙笔生花者,远不止江淹一人,庾信就是一位。
如此观之,我倒觉得北朝不放归庾信是对的,至少北方从此文采斐然,文脉深厚。淫湎之余,亦涵养了几许文心。
庾信历四朝,奉十帝,大衣高冠,雍容庙堂。在韩愈“文起八代之衰” 以前,是庾信的骈赋振兴了北地的文弱。中国文学史从此之后又开启了散文时代对骈文时代的倾覆。
三国两晋南北朝,零落成泥碾作尘。历史从来秦灰锦泥,个人却是有美皆备,无丽不臻。之于庾信,一念起故乡咫尺天涯,一念灭南朝天涯咫尺。起灭之间,算是南方对北方一次文学上的“进贡”。(俞 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