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烩
一
1920年11月初,贵阳市。
薄暮初上时分,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排成两列纵队,在4名鼓着腮帮子拼命吹着铜号的号兵的导引下,拥着两辆老式空囚车来到督军衙门看守所门前。
督军衙门看守所设在一座破旧不堪的土地庙里,但名声颇响,因为它是地狱的入口——关在这里的全是罪该处死的江洋大盗,他们中的每个人的名字都曾为人们所熟悉。这里每隔三天,总是傍晚时分,便有士兵拥着一二辆、三五辆空囚车前来,载走几个倒霉鬼,打发他们去阎王殿接受轮转考验。
看守所里的大盗囚犯,平素间天不怕地不怕,不畏鬼神,不惧狱卒,身陷囹圄命系一线照样笑嘻嘻乐呵呵,一天到晚不是唱戏哼曲,便是聊天吹牛,甚至还有戴着手铐照样习练武功的。但只要外面那凄厉悠长的号音一响,他们便即刻安静下来,这时,整个看守所成了空庙堂、死坟场,钢针落地声音也清晰可闻。囚徒们一个个站起来,聚在号子木栅栏门前,伸长脖颈望着走廊腰门,等着阎罗大王的使者——看守所长的出现。
外面院子里传著铁掌钉叩击青石板的“笃笃”声,渐走渐近,腰门轻轻打开了,高高瘦瘦满脸烟容的看守所长跨过了高高的门槛。他照例反背着双手慢慢腾腾地在走廊里踱了一圈,偶尔在某个号子门口驻步,用阴险的眼光盯着里面囚犯的脸,然后突然侧身起步。这套例行的猫戏老鼠游戏玩完后,看守所长退至腰门口,从军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慢慢地展开,沙哑的嗓音拖得长长地报出了两个名字:“卢照辉,张云飞!”
语音方落,走廊两头的门倏地打开,冲进数名武装士兵,打开号子,把两个点到名字的死因拖出来,架着就走。卢照辉、张云飞两人年岁相仿,个头模样却大相径庭,卢照辉五大三粗,肤色黝黑,络腮胡子;张云飞瘦小精悍,白皮细肉,亮眼浓眉。这两名死囚,在江湖上是叫得响的角儿,卢照辉绰号“土阎王”,是血债累累的惯匪;张云飞诨名“瘦燕”,是专门飞檐走壁登堂入室掠取财宝的大盗。一个多月前,两人分别潜入贵阳,不料被警方“眼线”盯上.一天之内先后落网,囚于督军衙门看守所。
当下,卢照辉、张云飞被架到外面院子里,一棵参天大树下面已放好两个座位,摆好了断魂酒、送命肉、长休饭,两人坐下,狱卒上来开了手铐,士兵荷枪实弹四下站定,监视着他们吃下“最后一顿晚餐”。刚放下筷子,狱卒马上给戴上手铐,士兵拥押着出了门,登上囚车,长驱而去。
根据惯例,吃过“长休饭”的死囚将被押往督军衙门,由军事法官当面宣判后,除去镣铐,五花大绑,背插犯由牌,押赴刑场处决。卢照辉平生杀人如麻,手里少说也有七八十条人命,事到如今也无所谓,面不改色气不急喘,蹲在囚车里东张西望,嘴里竟还哼几句小调;张云飞则不同,他名气虽响,却从未伤过人命,想想三十来岁就要下世,既忿又悲。脸面阴沉沉的很不好看。一路无话,两犯很快就被押到督军衙门,却未被推上大堂,就关在大堂后面的一间书房里。
张云飞去年斗胆光顾过督军衙门,乘黑夜把全衙门各处摸了个遍,知道囚犯应暂押于耳房内,见士兵把自己关进书房,心中好生奇怪,正待往下想,从外面进来两个老兵,喝声“不要乱动”,三下五除二凿下了脚镣,又除去了手铐,出门而去。跟着又进来五个人,四个护兵模样的彪形大汉,一个戴眼镜的身穿便衣的文弱书生。“眼镜”问过两人姓名,说:“不要害怕,跟我来。”
一行七人走出书房,穿过月亮形洞门,径往内院。张云飞寻思哪有去内院宣判的,心中一喜:十有八九命不该绝,督军大人大约有啥事差遣,让我俩戴罪效命,以功抵罪了。“瘦燕”张云飞脑子转得快,那“土阎王”卢照辉还蒙在鼓里,只管埋头迈步。
卢照辉、张云飞被带至内院一个小会谈室,里面已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体态稍胖,国字脸,一双眼睛微微凸出,看起来气度不凡。这就是贵州督军兼省长刘显世。一旁站着的“眼镜”大声喝遭:“督军大人在上,还不跪下!”两人这才跪下来。
刘显世做个手势:“起来吧。给他们个凳子,坐着好说话。”
卢照辉、张云飞谢恩坐下。刘显世问过两人姓名、年龄、家庭情况后,沉脸道:“本帅已看过你们的案卷,似你们这般罪行,砍十次脑壳也不嫌多!念你们都是孝子,本帅回开一面,准许你们将功折罪。”
卢照辉、张云飞如梦初醒,连忙跪下,叩头谢恩。
张云飞说:“督军大人恩重如山,要我们干什么只管吩咐,一定以命相效!”
卢照辉也粗声粗气道:“大人叫干啥咱就干啥,叫咱死马上割头!”
刘显世说:“起来吧!坐下。嗯,听着,本帅叫你们两个去干一桩事,此事不难,只要有勇气就可以了。事成之后,死罪赦除,另有赏金,留在本帅麾下效用。不过,如若乘机脱逃,嘿嘿……”
“不敢!不敢!”
“敢也无所谓。不过,我要通知你们,你们的老母,一在清镇,一在修文,我已经让当地警察局把她们看起来了,你们若抗命脱逃,本帅自有法子处置!”
卢照辉、张云飞都是孝子,听刘显世这样一说,哪里还敢另有非份之想,连连摇头。刘显世这才交代任务:“让你们去干掉前省警务处长何应钦!”
“呃!”卢照辉、张云飞不约而同打了个隔顿,他们知道何应钦的妻子王文湘该叫刘显世“舅公”,眼下刘显世怎么对这个小辈亲戚起了杀心?
刘显世站起来说:“好,就这样吧。”朝“眼镜”打个手势,“具体事宜王秘书会跟你们详谈。”
二
舅公为什么要杀甥孙女婿?这话要从头说起。
何应钦,字敬之,1889年出生于贵州省兴义县泥函乡一个地主家庭,20岁时由湖北陆军中学派送日本士官学校学习军事。1914年毕业归国后,应黔军总司令王文华之邀回贵州帮助训练新军,先后担任贵州讲武学校校长、少年贵州学会会长、黔军第五旅旅长兼贵州省警务处处长。从1918年开始,贵州军政界新旧两派就产生了明争暗斗,至1920年,这种斗争升到最高峰,导致发生武装冲突。新派骨干何应钦策划并直接指挥制造了贵阳“民九惨案”,捕杀了对立派首领熊范舆、郭重光,逼走贵州督军兼省长刘显世,跃居黔军参谋长宝座。何应钦原以为可以借此猎取功名富贵,不意风云突变,黔军总司令王文华被刺身亡,对立派袁祖铭回贵州篡夺了黔军指挥权,于是刘显世重返贵阳,仍任省督军兼省长。
刘显世一上任,首先想到复仇,王文华已死,何应钦成了第一号报复对象。但刘督军考虑到方方面面,对在贵州解决何应钦有所顾忌,反复思量,决定在省外下手,把何应钦秘密杀死。刘显世采纳了一个幕僚的建议,从死牢中提出两名死囚充当刺客,亡命之徒必勇,两个大盗对付一个何应钦可是三个指头抓田螺——稳拿!
那时,刘显世其实已经知道何应钦藏身何处,却故意指使侦缉队佯作不知,几次搜查面对面都让何应钦“懵”过去。何应钦暗道“侥幸”之余,对这种每日进行的搜查难免杌陧不安,有一种“挨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预感。何应钦非等闲之辈,他冷静分析局势,认为短时期内新派难以东山再起,为性命安全计,还是早早离开贵阳为好。去哪里?何应钦想先去昆明,那里可进可退。
何应钦身边还跟着两个忠心耿耿的护兵,他让他们去外面察看交通工具。那时贵阳至昆明还没公路,当然谈不上长途汽车。护兵给他联系了一支马帮贩子,让他化装成阿佤商人乘马上路,行至有公路的地方,再另外设法搭车。
何应钦对这个安排表示满意,当天即让护兵去置办佤族服装,又把马帮头请来喝酒,付了旅费,还送了一支手枪、30发子弹作为礼物。
次日,何应钦随马帮出发上路。他的两个护兵未行,这主要是经济原因。袁祖铭杀回来时,何应钦只顾逃命,来不及收拾贵重细软,随身所携钱财有限,带着护兵去昆明住临时公寓,他养不起。马队出城门时,岗哨只是象征陆地问了问,没有盘查就挥手放行了,何应钦暗自得意,却不知他的“舅公”早已侦知他这个外甥的行踪,已经布置卢照辉、张云飞先行一步去黔滇交界处守候着准备下手了。
一路上,何应钦混在马帮里逢县穿县,逢府过府,虽然时遇盘查,但由于哨卡不知何应钦的容貌,他又化装成了阿佤,倒只是有惊无险。
这天,马队来到黔滇交界处的喇叭寨,这是一个小村镇,呈喇叭形竖置在突界线上,柄在贵州,口在云南,一寨由两省分治。马队进寨时,天刚擦黑,一家小旅店正好挑出“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灯笼,马帮头便让进店歇息。伙计们卸货喂马,量米煮饭,个个忙得不亦乐乎,何应钦却和马帮头目在一个干净房间里喝茶闲聊。
刺客卢照辉、张云飞先一天已抵达喇叭寨,准备候得何应钦当晚即下手,不料马帮宿在喇叭“柄”上,这可是贵州省地界,出了事得由贵州方面处理,刘显世脸面上不好看。两人便商议想个法子把何应钦连同马帮赶到喇叭“口”去,想来想去,觉得只有搬出警察署长方能办成此事。张云飞能说会道,便自告奋勇去找喇叭寨贵州方面的只有6个人的警察分署黄署长交涉。卢照辉、张云飞离开贵阳前,刘显世生怕他们路上被军警刁难误了大事,便让秘书给他们办了一张“特别通行证”。当下,张云飞就凭这张盖有督军府大印的证件唬住了黄署长,让他通知那家小旅店把马帮那伙赶出去。黄署长本不想坏人生意,但怕日后上面查究起来丢了饭碗,只好答应。他去旅店,对老板说了一通歪理,兼压威逼恐吓。旅店老板“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被迫把已经安顿下来的马帮贩子往外打发。马帮贩子一伙不知何因,骂了一通,去喇叭“口”那家旅店宿了下来。
当天深夜,卢照辉、张云飞潜入旅店意欲下手,但找遍全店也投见何应钦的影子。原来先前一举过于蹊跷,惊动了机警过人的何应钦,他没进旅店,匆匆溜出寨子,自顾遁去。
三
何应钦离开喇叭寨后,没敢走大路,绕小道往昆明方向去,或雇马,或坐羊皮筏子,什么也雇不到时,只好步行,直到曲靖市,才敢露面,安逸地坐上长途汽车到达昆明。
汽车在除龙坝车站停下,从车上下来三十多个乘客,何应钦走在最后,身穿灰色长衫,头戴黑色礼帽,腋下夹着一只牛皮公文包。他下车后,站在那里先不走,从容不迫地拂去身上的浮尘,借机往四下里打量,眼里忽然射出一道异光——他发现车站广场竹篱笆门口站着一个生意人打扮的大个子,手里拎着一网篮水果,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往这边打量。何应钦心里一动:此人旅客不像旅客,刚才车上没见过;接客不像接客,哪有提着水果接客的?难道喇叭寨的蹊跷果然有话头,心念即动。手上马上作出相应的反应——把手伸进皮包,握住了那支6年前从日本带回来的“南部”手枪,枪口隔着皮包对准那大汉,只要对方稍有不轨迹象,他马上勾扳机!
那大汉却不朝这里看了,转过身子,一挥手召来一辆人力车,讨价还价一番,上车而去。何应钦看在眼里,松了一口气,大步走出广场大门,正巧一辆人力车迎面而来,车夫点头哈腰招徕生意,何应钦遂与之讲定付洋五毛,让去市内三圣寺。
三圣寺是一座小庙,何应钦有位朋友的舅父在庙里做都院,何应钦为安全计,想先去那里盘桓几天观察一下风头再说。人力车把何应钦拉到那里,他拨步进门,让一个小沙弥带去见都院。何应钦报了个假名,说是高僧贵甥的朋友,来昆明找活计,想在寺内暂住几天。都院一听自是应允,寺内客房正巧空着,便让小沙弥去收拾一下,让何应钦住下。
少倾,何应钦进客房坐下,小沙弥奉上一杯清茶,他掏出钱让去外面买些点心来,风卷残云一扫光,洗洗脚上床便睡,头刚沾着枕头就睡熟了。何应钦如果知道先前被自己放弃的是准确判断的话,即便他几个晚上没合眼,这会儿也是睡不安逸的。他在车站广场门口碰到的那个彪形大汉正是杀手卢照辉,之所以没有跟踪,是因为何应钦已被张云飞——人力车夫沾上了。
却说卢照辉、张云飞在喇叭寨扑空之后,着实惊慌了一阵,后来还是张云飞脑子括络,仔细思量下来,认定何应钦还是要往昆明去,主张干脆径赴昆明,若何已来即下手,若何未来,则在车站等着。他们两人比何应钦先三天抵达昆明,一到就跑遍全市旅店,查下来未见何影踪,料想尚未抵滇,每天便去除龙坝车站等候,今天终于等着了。
张云飞把何应钦送到三圣寺后,先去车行还了人力车,然后和卢照辉一起回到下榻的旅馆,商议了一阵,决定当晚即去三圣寺下手。
本来这事差不多已经结束了,却不料节外生枝,差点送了卢照辉、张云飞两人的性命——
当天下午,卢照辉、张云飞睡了一觉,醒来已是5点钟,懒洋洋地上街去吃晚饭。路过十字街头,见一群人围在路旁电线杆上,不知在干什么。两人觉得好奇,便挤进人丛去看,原来是一个胖老头在设棋擂,摆出的棋谱名唤“七星聚会”,看似简单,实则暗藏杀机,听旁观者言,适才已有五名外地人败于胖老头之手.各人输了20块银洋。张云飞深谙棋道,懂得“七星聚会”的杀着,见擂主挂牌攻擂得胜者可赢大洋百元,不禁心动,寻思何不杀他一盘,捞下这百元便宜钱。
和卢照辉一咬耳朵,卢照辉自是欢喜,撺掇他快上。张云飞见无人上去,便喝声“借光”,上得前去,陪个笑脸,拱手道:“后生向老丈请教一二,恳望不吝赐教!”
胖老头居高临下朝他看着:“先把银洋亮出来!”
张云飞让卢照辉拿出银元,擂主让帮手一一验过真假,放在一边。双方开始较量,张云飞不想浪费时间,开手就按古谱使出杀着。胖老头大惊,越走越慌神,只走到第七步就输了。卢照辉大喜,正待过去捧钱,却不料从斜刺里跳出一条汉子,冷不防一棍当头砸下,他猝不及防,顶门心挨个正着,顿时耳鸣眼花,噗地倒下。张云飞见状惊骇相加,一跃而起,旁边两个大汉大叫“不要跑”,双棒横扫而来;他会轻功,身形灵敏,一个空心跟斗翻过擂主头顶,化掌为刀,一记砍在那粗脖颈上,把胖老头打了个趔趄。旁观者见文斗变成武戏,一哄而散,张云飞也顾不得受伤倒地的卢照辉,拔腿想随众人逃遁;刚迈出三步,一块青砖飞来,正砸在小腿肚上,朝前跌跌撞撞冲出数步,早被人上来按住。两人刹那间被绑成了一对端午粽。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这胖老头是当地恶霸,仗着其子任民团头目,专喜以设棋擂为诱饵诈人钱钞,别人赢不了他的,只好输钱;也有赢了他的,他便耍赖,唆使打手行凶,把胜家打跑。几年下来,外地来滇中的象棋爱好者不知被估诈抢了多少钱!“瘦燕”张云飞不知此情,因贪利而着了他的道儿。
胖老头几年来还未碰到过敢跟他毛手毛脚的角儿,当下大怒,喝令把卢照辉、张云飞两人绑上了往自家院里抬,准备搁到晚上装进麻袋沉进滇池喂鱼。也是两人命不该绝,刚走了一段路,迎面走来一个穿黑制服的警官,见到胖老头点点头,对被绑着的两个却视若不见,瞟都不瞟一眼。胖老头站下,点头作揖,口称“傅巡官”。
卢照辉听见那人说话声音似熟,抬脸一望,喜出望外,大叫:“三弟快救我!”
那警官名叫傅啸山,昆明市警察局巡警队副分队长,此人是贵州人,做过土匪,和卢照辉搭过帮子,有对天八拜义结金兰之谊。当他听见声音走来一看,认出是卢照辉,又惊又喜,忙问是怎么回事。那张云飞乖巧,抢先回答,说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胖大爷云云。胖老头本也不敢得罪傅啸山,张云飞这样一说,他有了下楼阶梯,不待傅啸山开口求情,马上喝令打手松绑放人。双方互揖作别。
傅啸山知道卢照辉至今尚未金盆洗手,对他突然来昆明甚觉蹊跷,当下也不细说,邀两人去附近的“金蟾食府”喝酒。席间,傅啸山问及义兄来滇本意,张云飞来不及向卢照辉递眼色,卢酒酣耳热,口无遮拦,已经把受命行刺何应钦的事说了出来。傅啸山听了并不介意,反倒介绍了一番昆明警察执勤情况。
三人足足喝了三小时方才作罢,临分手,卢照辉邀义弟次日去他们下榻的旅馆喝酒,傅啸山欣然点头。回到下榻处,张云飞把卢照辉说了一顿,责怪他不该泄露机密。卢照辉是火爆脾气,哪里忍受得了,和张大吵一场,甩袖而走。这一去,直至半夜过后方归,喝得醉醺醺的不省人事,倒头便睡。原先说好的当晚去行刺的计划遂成一番空话。
四
次日早上,卢照辉醒来,竞对昨晚之事毫无印象。张云飞连说带分析了一通,吓得卢照辉黑脸发白,大腿筛糠,嘴唇哆哆嗦嗦惊问:“怎么办?”
张云飞脸腾杀气,眼露凶光:“怎么办?无毒不丈夫,先宰了傅啸山!”
卢照辉觉得这样做对不起义弟,日后江湖上也难混,但一想到如若傅啸山为立功计从中作梗,那将坏了他们的大事,老母将遭残害;考虑再三,只有同意这个主意。张云飞便吩咐他准备毒酒,自己去三圣寺暗访何应钦是否挪了窝。
张云飞走后,卢照辉定定神便开始行动——先唤来茶役让他去定一桌上等菜肴,然后去西药店买了包耗子药,又去买了两瓶酒。
张云飞对傅啸山的担心不无道理。傅啸山昨晚听卢照辉道明来意后,心中已经打好算盘:让卢、张行刺得手,然后布置手下弟兄缉拿,借义兄之性命为自己充当升官晋饷的阶梯。傅啸山没有料到,他在动卢、张脑筋时,对方已经作出了“抢先下手”的决定。
中午敲过11点,傅啸山身穿便衣来到旅店。卢照辉担心他不来,正往门口去张望,见到傅啸山自是高兴,把他引进位于后院角落的房间。刚喝了几口茶,饭店送来了预定的菜肴。卢照辉见张云飞久去不归,寻思既然菜送来了,就吃起来吧,待张云飞回来,傅啸山已经倒下,那才显出我卢某人的利索。主意打定,便招呼傅啸山入席。
傅啸山心无戒备,哪知底里,先喝了几口汤,举杯便饮。酒刚沾唇,他就觉着味道不对,皱着眉头瞅着杯内说:“这是啥酒?”
卢照辉不露声色道:“洋酒。”
傅啸山喝了半口,越发觉得味道有异:“怎么喝着觉得麻嘴?”
卢照辉一口饮尽自己杯里的酒:“麻什么嘴?不是蛮好喝吗!”他嘴这么说,心里却很惊慌,寻思倘不肯喝怎么办。
傅啸山弃匪从警已有7年,也学了些“察言观色”的本领,瞥见卢照辉眼里掠过惶色,情知有异,伸手去抓酒瓶:“我看看究竟是什么酒。”
卢照辉见势不妙,不管三七二十一从怀里掣出手枪:“你别动!”一边说,一边推弹上膛。傅啸山是他三弟,手上有多少本事都兜在他心里,思忖笃定稳拿。哪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傅啸山这7年拜师学技,勤学苦练,功夫大有长进,没等卢照辉把手枪端平,一家伙把酒瓶砸在他持枪的手上,手枪落地不说,还弄了满手血。
卢照辉还没来得及叫痛,傅啸山已把手枪掏在手里。
“嘿,原来你请我赴鸿门宴!”
本来,卢照辉难逃厄运,谁知此时张云飞恰恰赶到,他的反应比傅啸山快半个节拍,推门一看马上蹿过去,一脚踢飞手枪。卢照辉乘机发作,一拳击倒义弟。两人同时上去,傅啸山纵使再有功夫也难敌四手,当下便呜呼哀哉。
卢照辉、张云飞把傅啸山的尸体塞进床底,整理一下现场,坐下饮酒。卢照辉述说了情况,张云飞松了一口气,暗说:“侥幸”。
卢照辉问张云飞久去不归原因,张云飞说:原来何应钦今天上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忽然离开了三圣寺,张云飞估计他不会这么快就离开昆明,便兜了几家旅店寻找,终于在一家名唤“五源诚”的小客店里打昕到了何的下落。
两人决定晚上下手。
五
当天晚上,天空飘着牛毛秋雨。此时昆明城内只有几条主要马路装有路灯,一般偏僻地方每到晚上便漆黑一片,人迹稀少。9时许,卢照辉、张云飞离开旅店,穿大街走小巷直扑“五源诚”客店。
何应钦从安全角度考虑,只在三圣寺过了一夜便挪动了,这一阵他实在太累了,昨天睡了十几个小时犹嫌不足,今天住进“五源诚”后又睡,一直睡到下午四五点钟才醒来,信步出门转了转,买了些卤菜和一瓶泸州大曲回来,缩在房间里独斟独饮。一瓶酒喝去五分之三时,刺客已经来到旅店门外了。
张云飞白天来侦察时,生怕惹人怀疑,没敢进店门,只向伙计打听了一下,因此,不知何应钦住在哪一间。不过这难不倒他们,两人来到旅店门前,卢照辉上前敲门,张云飞闪至旁边侧墙那里,候得店主从账房间出来开门,他马上飞身上墙,悄无声息下到院里,径往账房间去查看旅客登记簿。卢照辉在门口对店主胡搅耍赖,硬说自己的老婆和一个汉子住在店里,要进去把两人揪出来去见官府。店主闻到他身上透着酒气,眼神又不似正常人,怀疑他是精神病加醉酒,只怕砸了客房,哪里肯放他进去?却又不敢得罪,只得耐着性子解释。卢照辉搅了一会,估计张云飞已经查清何应钦住在哪个房间,便乘势下台阶,伸手“借”了几枚银毫子,扬长而去。——其实并未走远,就在隔壁小巷里藏着,准备接应张云飞。
张云飞看过旅客登记簿,重新飞身上墙,踩着墙头行至后院,攀到黑灯瞎火空无他人的厨房屋顶上,也不顾瓦片潮湿,伏在屋脊后面,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直盯对面那个窗口。客店为图省钱,客房里装的都是15瓦电灯,电力又不足,那光亮愈发显得昏黄黯淡,远远望去,糊着纸的玻璃窗上映出一个人影,一动也不动,像是坐着在想心思。张云飞拔出手枪,推弹上膛,却不瞄准,原来他估摸角度不对,恐怕打不准要害,便耐着性子伏在屋顶上等着目标站起来。
偏偏屋里那人就是不动弹,雨却下得大了,把衣服打得精湿,张云飞忍耐不住,灵机一动,伸手在瓦楞沟里摸了一颗豆粒大的小石子,两指一弹,打在窗户上。屋里那人上当了,一跃而起,直朝门口走。张云飞等他刚把门拉开一条缝时,举手就是一枪。那人“唔”了一声,双手捂着腹部栽倒在门槛上。张云飞见已得手,料想何应钦活不成了,爬起来跃至地下,复一纵蹿,上了围墙,遁身黑夜。
张云飞其实刺错了目标,挨枪的并不是何应钦,而是何应钦隔壁房间的一个宣威来的火腿商人。何应钦谨慎,住店登记时用了个假名字。张云飞潜进账房间翻看登记本子时匆忙间弄错了,只看到有姓何的(火腿商恰巧姓何而又是今天住进来的)便记下房间号来后院下手。
枪声一响,全旅店前后院十几个房间的客人都被惊动了,那火腿商的两个伙计住在隔壁房问,首先冲出门来,一看老板倒在血泊中,惊骇,一个哭,一个大叫“抓凶手”,哭的那个和老板沾着点亲戚关系,边哭边叫“舅舅”。何应钦也被惊动了,放下酒杯出来一看,糊里糊涂还没意识到这其实是冲自己来的,听见“伙计”叫“抓凶手”,来不及多想,马上拔出手枪,转头扭颈往四下里张望。
不想这当儿又岔出一个意外来:张云飞本来已经越墙而下,正待离去,忽听墙内传来哭“舅舅”的声音,不禁一愣:何应钦是独自一人,怎会有人为他哭丧?而且那声音不是贵州口音,而是地地道道的滇中语音。难道杀错了人?当下心念一动,来个去而复归,重新上了墙头,伏在上面往院里观察。此时各个房间门户大开,透出的灯光把院子照了个半亮,张云飞是夜猫子眼,一下子就留意到持手枪的何应钦,却不知究竟是不是真目标,便扬声大喝:“何应钦!”
何应钦闻声一愣,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张云飞叫声:“奉刘督军之命找你算账”,甩手就是一枪,见何应钦已倒地,遂急急遁去,找到卢照辉后两人当夜便离开昆明,回贵阳交差领赏去了。
何应钦右肺中弹,血流如注,当即被送往医院,经全力抢救,总算保住了性命。伤口一痊愈,他便立即离开昆明,沿滇越铁路去了越南海防,再乘船去了上海。这次遇刺,何应钦精神方面的震动比肉体上更痛苦,一直恨意难消。直到晚年,他在台湾说到他的三个私人仇敌时,还把刘显世放在首位。
--本文转载自《逐木鸟》“尘封档案”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