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戴笠次日未能亲自把孟余琳介绍给傅国英,因为发生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蒋介石被张学良、杨虎城扣起来了,戴笠忙于处理“营救领袖”的事宜,顾不上自己这桩失窃案了。傅国英去鸡鹅巷总部机关时,在大门口就被挡了驾,警卫对他说:“戴处长不见任何部属,已通知孟余琳去下榻处找你,明日一起去杭州。
当晚,孟余琳果然到复兴社招待所见傅国英,约定次日赴杭州。
孟余琳,江苏省江宁县人氏,时年40岁整。孟余琳家里是开柴行的,他是老六,读到小学毕业就辍学在家帮工。孟余琳18岁时,经人介绍考入江苏初级警察学堂,毕业后适逢国民党定都南京成立首都警察厅,他被分配到警厅刑警处当刑警。最初四年,孟余琳默默无闻,到第五年才崭露头角,接连侦破三起杀人大案,于是被上司调到该厅“特种刑事案件侦查科”。之后几年,孟余琳又侦破了多件疑难刑案,最有名的是1935年春的“林森官邸被盗案”。林森当时是国民政府主席,但竟有小偷青天白日闯进其官邸行窃,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首都警察厅刑警处抽调多名资深刑警侦查,均告失利。后来“特刑科”推荐孟余琳出马,终于侦破了这桩案件。戴笠知道后,对孟余琳大感兴趣,亲自出面从首都警察厅把他调入复兴社特务处,分在情报科搞情报。但不知怎么的,孟余琳的才能从此受到了遏制,在情报工作方面并未有什么建树。这次戴笠派他去侦查失窃案,可谓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材”。
傅国英不在南京,因此不曾听说过什么”林森官邸被盗案”,更不知孟余琳其人。直到从戴笠办公室退出来后,向特务处熟人一打听,方知此人深受戴笠器重。他是个精明人,寻思何不把侦查一事顺水推舟卸给孟某人,案子如破掉,少不了浙江站一份功劳;若是破不了,自有孟余琳去向戴笠了结。于是,抵达杭州后,傅国英便当着浙江站众特务的面宣布由“总部特派员”孟余琳全权主持侦查戴笠秘宅失窃案。
孟余琳在抵达杭州后的当晚,即阅读杭州市警察局移交过来的失窃案卷宗。次日,又翻阅了浙江站提审寿光发、洪宝贵7人的记录。接着,他逐个提审了原秘宅警卫小组7人,不问别的,只问一个问题:“戴处长在10月31日至11月12日这13天中,曾3次来杭州,都住在吴山。你是否知道处座其中一次来杭州时带了什么东西?放在何处?”
这是孟余琳从原秘宅警卫特务黄明贵的口供记录发现的一个情况:戴笠11月5日从苏州来杭州时,带来一马褡子(一种帆布制作的军用背囊,骑兵专用。)钞票,不知派什么用场,临走时也未带走,就放在卧室的那口保险箱里,直到11月12日第三次来杭州离开时才带走。现在,孟余琳耍弄清楚是否每个警卫特务都知道这个情况。
讯问结果,警卫小组7人都知道这一情况。
于是,孟余琳去见傅国英:“傅站长,案子不是这7个人作的!”
傅国英请教:“何以见得?”
孟余琳说:“这7人中如果有人动盗窃脑筋,为什么不在11月7日(戴笠离开杭州的日子)到10日这几天中下手偷钞票,而要在11月12日偷字画呢?偷了字画还要销出去,岂不多了一道麻烦和危险,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傅国英无言以对,只好接受这个观点。但人是戴笠下令关押的,按照规矩必须由戴笠下令才能释放,案子未曾了结,还得关一程,但待遇可以提高,看管也放松。
孟余琳将寿光发7人否定之后,正式着手侦查案子。他从浙江站抽了8名特务,成立了一个侦查专案组。这天下午,孟余琳带着这些临时部属,骑自行车前往吴山秘宅勘查。
孟余琳在秘宅转了一圈,认为首先要弄清的问题是案犯是如何进入现场的?
据杭州市警察局该案的卷宗记载,刑警以墙上的两处痕迹为依据,认定案犯是架梯子翻越围墙而进入现场作案的。孟余琳通过仔细观察和思考,推翻了赵孝汉的这个结论,理由如下:①墙高4米,翻越围墙所用的梯子必须在4.5米左右,案犯扛了这样长的梯子从远处赴来,即便是深夜,也易被路人或者警察局的夜间巡逻队发现,他不会作此选择;②梯子一头架在水沟里,沟底均是乱石,两个梯脚肯定放不平,即使歪歪斜斜能够爬上去,那么梯子另一头留在围墙顶沿处的痕迹势必是一高一低的,但现在上面的痕迹却是平行的;③如果是架梯子翻围墙,那么案犯下去及作案后出来也得用梯子,为什么内侧墙沿及地下没有痕迹?(那天下雨,院内地下肯定要留下墙外水沟里的泥泞。)
所以,孟余琳断言:“案犯不可能使用梯子进入现场!”
他的临时部属听了几点理由,皆觉不无道理。但是,问题又来了:案犯不越墙而入,那么是如何进来的呢?
孟余琳观察下来,只有两个途径可以进入后院,一是从前院进来,一是从宅邸后面伸过来银杏树丫枝上以绳子吊下来。从前院而入,首先必须进入前院,而前院大门晚上是用粗木杠子从里面拴上的,外面根本无法可想,所以应当排除这个可能。这样,就只剩下一个可能——银杏树丫枝。
这个可能连盂余琳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站在院子里,仰脸望着银杏树丫支,心里嘀咕着:只有寸余粗细,人能站得住吗?拴上绳子,能吊得起一个人的份量吗?
孟余琳决定试一试,他冲8当临时部属扫视一番,指着一个个头瘦小、估计体重不超过百斤的小特务:“你拴根保险绳,爬到丫枝上去试试,看能不能爬到院墙上方?胆子大一点,放心,不会出事的。”
那小特务在浙江站人称“瘦猴”,身形灵活,还会蹦踺几下猴拳。“瘦猴”年轻气盛,想在总部来的“特派员”面前露一手,奉命立刻行动。孟余琳等人在树下看着,只见“瘦猴”灵疾地爬上银杏树,攀到那段丫枝位置处,开始往外挪。初时倒没什么,那丫枝尾端粗如成人大腿,“瘦猴”百来斤份量压上去,毫无影响。待到挪至七八米开外,丫枝只有胳膊粗细了,“瘦猴”趴在上面已经有点抖抖缩缩;又勉强往外侧挪了1米左右,树枝向下坠得厉害,而且不住晃荡。那上面距地面不少于10米,摔下来绝对不是闹着玩儿的,“瘦猴”脸色变了,不敢再往外挪,朝地下叫道:
“长官,不行了!”
孟余琳仰脸望着,略一沉思,说:“你趴在那儿别动,干桩活儿。”转脸吩咐:“去找把柴刀给他!”
柴刀是现成的,秘宅厨房里就有。特务拿来后,让“瘦猴”用绳子吊上去。盂余琳下令:“你把外侧那半截丫枝砍下来!”
“瘦猴”遵命,不一会就把那半截五六米长的丫枝砍断了,连枝带叶掉下来,一头掉在秘宅的后院墙上沿,又弹落到墙外的草地上。
众特务不知“特派员”此举何为,一齐愣愣地望着孟余琳。只见孟余琳走上前去,蹲在地上仔细地察看树枝表皮。一会儿,他的眉峰忽然一绽,指着树枝上的一处痕迹说:“你们看!”
众特务围拢来一看,树枝表皮有一条无名指粗细的痕迹,横贯树枝,成一个半圆,表面显得较光滑。孟余琳问道:“你们说这是怎样形成的?”
一个特务用没有把握的口吻说:“这好象是用绳子勒出来的。”
孟余琳笑道:“这位兄弟眼力不错。说对了,确是绳痕!”
至此,孟余琳对案犯进入现场方式的认定有了依据:案犯是从秘宅后面的银杏树上用绳子吊下来的。
几个特务听得目瞪口呆,有人大着胆子问道:“长官,这么细的树枝,连‘瘦猴’都爬不过去,他是怎么爬过去的?再往下吊,他有多少份量?难道是个孩子?”
孟余琳说:“不,不是个孩子,体重也不一定很轻。但是,他会轻功!”
众特务大惊:“轻功?”
“对!此人和前两年被北平市警察局处决的‘燕子李三’一样,会轻功,能飞檐走壁!”
复兴社特务处浙江站站长傅国英听说案犯是个“燕子李三”式的人物,头都大了,愁眉苦脸道:“糟糕了!这人怎么逮得住?戴先生那里,可交不了差啦!”
孟余琳安慰他:“傅站长别着急,弄清了案犯的特征,这是好事。我看这个案子是能够侦破的。”
接着,孟余琳对案情作了分析:案件发生后,案犯就地进行销赃,从丁富祥、张溢处追牵出那个“安徽人”,估计此人就是案犯。丁、张一夜之间被捕,“安徽人”肯定惊慌失措,多半会仓惶逃离杭州。当时,杭州通往外地的水陆要道均已被警方控制,所以“安徽人”出逃时肯定不敢把剩余的赃物当场带走。由此断定,不管“安徽人”是否还在杭州,赃物无疑必留在杭州。而只要赃物在杭州“安徽人”不久定然会重新露面。因此,要侦破这个案件完全是有把握的。
傅国英听了,连连拱手:“佩服!佩服!孟先生,如此,兄弟拜托了!”
六、
孟余琳经过反复考虑,决定采取“放线钓鱼”的办法把“安徽人”钓出来。他向傅国英请示获准后,下令将丁富祥、张溢从牢里放出来。
丁富祥、张溢其时还关在杭州市警察局看守所里,复兴社特务处浙江站的特务去看守所提解时,他们压根儿没想到要交好运了,听说移押“复兴社”,都吓得脸无人色。战战兢兢到了浙江站,却被开了手铐,让进客厅,享受客人待遇。孟余琳对他们讲清楚:决定将他们释放,出去之后一切仍和以前一样,自由行动,为的是“钓鱼”;一旦发现那个“安徽人”张金泉的线索,立即向他本人报告,如于破案有助,将获奖赏;如若通风报信,包庇案犯,定然重新收押,加重处罚!
丁富祥、张溢自是唯唯喏喏,当场写下书面保证。孟余琳请他们吃了一顿便饭,到晚上便把两人放了回去。
丁富祥吃了半个多月官司,过堂又挨了刑罚,他人虽胖,体质却虚弱,回家后生了伤寒症,“钓鱼”一事自是泡了汤。
那张溢出狱后倒是无恙,依然健汉一条,次日便去涌金门古玩交易市场,重操旧业,指望张金泉重新冒出来跟他联系。但是,一连半月,生意倒做成了几笔,但张金泉的影子也没见到。期间,孟余琳好几次找上门来,询问情况。同时,孟余琳还带着“瘦猴”等特务,一日数次去涌金门、灵隐寺两处古玩交易市场秘密寻访,均未有收获。
张溢干的是掮客行当,见多识广,知道“复兴社”是什么衙门,担心孟余琳因自己未提供破案线索而来个翻脸不认人,重新逮捕入狱。因此,他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并不滋润。每天晚上必独斟独饮,每每喝得酩酊大醉方才能进入梦乡。这天,张溢正在喝酒,他的把兄弟、在武林门开豆腐店的杨一印来了。
张溢一见杨一印,连忙叫妻子添一副杯盏,炒两个菜,请把兄弟同饮。
杨一印说:“昨天方知兄长脱难出狱,道贺来迟,恕罪恕罪!”
张溢苦笑道:“我出狱是出狱了,但‘难’却还未曾脱!”
杨一印惊问:“兄长此言怎讲?”
张溢遂把自己的苦恼和盘托出,言毕连连饮酒。
杨一印愣了愣,问道:“兄长所说的张金泉,就是上次我来府上
时,一起喝酒吃螃蟹的那个安徽人吗?。”
“对!就是他。我这次苦头就吃在他身上!”
杨一印出乎意料地笑了,说:“兄长不必烦恼,那小子还在杭州,我看到过!”
张溢闻言,又惊又喜,连声音都颤抖了:“真……真……的?!”
“真的!”
张溢站起来,就要向把兄弟下跪:“兄弟救救我!”
杨一印连忙伸手搀住,说:“兄长不必如此!那张金泉,上几天我确实看到过,就在武林门那里拉黄包车。”
张溢酒也不喝了,拉了杨一印就去复兴社特务处浙江站。那孟余琳也正为案件久侦不破而借酒浇愁,听小特务报告张溢求见,喜道:“好哉!张溢夤夜求见,必有线索要报!”连忙让把张溢领进来。
张溢、杨一印进去,把情况说了一遍。孟余琳很冷静,问了张金泉的几个特征,点点头道:“你俩回去吧,记住,除非张金泉来找一你们,否则不必再在这件事上沾手,免得惊动他。”
张溢、杨一印走后,孟余琳立刻去见傅国英,报告了上述情况。傅国英惊喜之下,问道:“你打算如何料理7"
孟余琳说:“想请傅站长临时增派10位弟兄给我,连同先前8位共18人,我把他们分成若干个小组,从明天起在杭州全城访查张金泉。”
傅国英点头:“行!这18名弟兄归你全权指挥!”
次日上午,18名特务来向孟余琳报到。孟余琳让他们2人一组,分头赴各个地段访查张金泉,发现后一是不可惊动,二是秘密跟踪,弄清他的住处,以便人赃俱获。众特务领命,各揣手枪,化装后各自出发。孟余琳自己坐镇浙江站,静候佳音。
第一天访查,各小组无功而返。孟余琳设酒席犒劳众特务,说已和傅站长通过气,哪个小组发现目标,每人赏黄金5两。一班特务听了自是踊跃,恨不得连夜出去撞运气。
第二天傍晚,一个个小组回来了,人人垂头丧气。孟余琳仍自他们喝酒,一点人数,尚有2人未返,心里不禁暗生侥幸,寻思说不定苗头就在那2人身上。
果然,刚喝了一杯酒,一个特务匆匆奔回来,向孟余琳报告:“长官,我们已经发现目标……”
这个特务姓王,和另一特务龚某为一个小组。这两人都是杭州人,地形很熟,昨天跑了一天,无功而返,累得脚酸腿软。今天出去,寻思满山寻兔不如守株待兔,于是索性在尚书巷口的一家茶馆里喝茶守候。这个主意竟然打对了,中午时分,张金泉拉着一辆黄包车从茶馆门口经过。龚某眼睛尖,瞟个正着,扯了王某就跟上去。两人或步行,或坐车,马不停蹄跟踪了一个下午。傍晚,那张金泉在熟食摊上买了1斤猪头肉、1斤饼子和1瓶烧酒,拉着空黄包车进了清波门附近的一座破关帝庙。龚、王两人见他进去,悄声商量一下,留下龚某盯着庙门,王某急忙回来报告。
当下,孟余琳听了,大喜,姑起来道:“弟兄们,跟我去出这一趟差。酒,回来有的是喝的!”
众特务当即出发,到了关帝庙前,龚某从黑暗中闪出来,向孟余琳报告:“目标没有出来过。”
孟余琳下令:“去8人把守帝庙后、左、右三面围墙,他若越墙而出,可以开枪,不过只能打腿部,一定要生擒活捉!其余弟兄,随我进去抓他。”
这座关帝庙很小,仅三间前后相连的宇堂,两间已塌去一大半,只有一间还算完整。孟余琳等人推开庙门,只见院子里停着一黄包车,殿堂的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张金泉在里面听见声响,喝问道:“外面什么人?”
“讨饭的!”一个特务回答。
话音未落,孟余琳撩手甩了个响指,10名特务持枪在手,直扑殿堂。张金泉正钻在供桌下,那里是他的床铺,因天气寒冷,他半身窝在棉被里,背倚木板,就着猪头肉喝酒;一盏豆油灯放在旁边地下,闪着微黯的光。众特务冷不防破门而入,把他惊呆了,面对着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他倒抽一口气,问道:
“各位是什么人?请报个名头。”
“报名头?好,你听着——复兴社特务处!”
“有何见教?”
“你作的案子发作了,跟我们走一趟。”
“哈哈,好得很!”
话刚出口,张金泉一口吹熄油灯,几乎是同时,他把身子缩成一团,连棉被一起从供桌一滚出来;手中的酒瓶也随之掷出,黑暗中传来被击中的特务的呼痛声。
孟余琳没料到这家伙的动作竟然这样快,马上朝天花板打了一枪,叫道:“按住他,抓活的!”
张金泉滚出供桌后,又是一滚,撞倒了两个特务。其中一个就是攀银杏树的“瘦猴”,他练过猴拳,人极灵活,倒下后朝张金泉一个窜扑,抱住对方的一条膀子,情急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嘴就咬!
“哎哟!”张金泉痛得大叫起来。
这时,手电筒亮了,几道光柱照在张金泉的脸上,逼得他闭上了眼睛。几个特务扑上去,把他压倒在地下,把乎反扭过来,扣上双副手铐。
孟余琳下令搜查。特务一阵折腾,在一尊佛像肚里搜出了2支6时“沃尔特”手枪、80发手枪子弹,但未发现失窃的字画。
这时,张金泉已被团团实实地绑在他那辆黄包车上。孟余琳走过去,亮出搜获的手枪:“枪在这里,还有8幅字画呢?”
张金泉已恢复了镇定,淡淡一笑道:“不在这里。”
“在哪里?”
“呵呵,这里风大天冷,不便多待。反正要去你们那个衙门的,到那里去说吧!”
孟余琳想了一想,点头道:“也好!”
七、
孟余琳率领一班特务把张金泉用黄包车拉到复兴社特务处浙江站,解下来后押往提审室,唯恐脱逃,派了4名特务看押。
孟余琳一面派人去浙江站傅国英站长家里去报告情况,一面让把搜获的手枪送往牢房叫寿光发等人辨认。一会儿,一个小特务报来了辨认结果:寿光发7人一致认定手枪是戴笠的。
这时,傅国英闻讯从家里赴来了。他听孟余琳当面将擒获张金泉的情况汇报后,决定亲自审讯,要从案犯口中挖出另外8幅字画的下落。
傅国英、孟余琳走进提审室,张金泉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睛打量来人。傅国英斜睨着这个搅得他多日日夜不宁的窃贼,恨不得一脚踢死他,强压住火气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张金泉平静地说:“你是傅国英傅站长。”
傅国英落坐,冷笑道:“你倒还有些眼力!那么,你知道你偷了谁的东西吗?”
“自然知道——复兴社戴笠处长的。”
“好!敢做敢认敢当,一条好汉!现在,你把作案过程什么的如实交代一遍,说出那8幅字画藏匿何处,我决不难为你。”
“既然到了这里,自然要说清楚的。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傅国英皱皱眉头:“你说说看。”
张金泉提的条件不算苛刻,一是他这辆黄包车是请一个朋友作铺保向车行租的,如若损失了那朋友须加倍赔偿,这样就对不起朋友,所要求浙江站明日一早就去把黄包车退还车行;二是他被捕时晚饭尚未吃完,这会儿想接着吃,而且要有酒有肉。
傅国英这个衙门以残忍出名,人犯进门不先挨打受刑已算是优待了,从未见过提审时要吃酒肉的,他正待发作,被孟余琳一个眼色止住。孟余琳刑警出身,见过案犯抽大烟受审的,吃一顿酒肉又算得了什么?于是一口答应,传令照办。
张金泉边喝酒边招供,傅国英、盂余琳在他的谈笑风生中弄清了情况——
张金泉,原名张鑫,25岁,生于安徽合肥。其租上数代都习武,尤精轻功。他的祖父曾当过李鸿章的贴身戈哈什,父亲是合肥“顺风镖行”的头号镖师。到了张金泉这一代,家道败落,他16岁时父亲染上伤寒而殳,弟兄6人分家。张金泉把分得的一份微薄家产在2年内折腾光后,开始混迹江湖。7年间,他走遍南北13省,或打工,或卖膏药,或给人看家护院;间或熬不住贫穷,也利用自幼练得的武术干些“高来高去”的无本买卖。1年前,张金泉来到杭州,先在河码头扛大包,后来改拉黄包车。
张金泉在拉黄包车的过程中,很快就熟悉了杭州的地形情况。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获知复兴社特务处处长戴笠在吴山脚下有幢宅邸。当时军统局虽未成立,但戴笠的名气已经很响。张金泉断定吴山秘宅内必有财宝,于是决定下手行窃。
自10月中旬到11月12日行动,1个月中张金泉曾5次去秘宅周围观察地形、警戒情况等。11月11日晚上,他原准备行动,但爬上银杏树后发现后院卧室内有灯光,知道戴笠来杭州了,便推迟1天下手。次日,张金泉又去吴山,爬上银杏树,施展轻功挪到丫枝顶端,拴上绳子坠落到后院墙上,轻轻跃到地下,潜进戴笠卧室作案。他得手后,携赃物飞身上墙,借助树枝的弹力拉着绳子上了树,顺原路离去。
张金泉于字画是外行,他不知窃得的古字画是赝品还是真迹,便想先脱手两幅试试真假。他不敢去古玩店铺冒险,便上涌金门古玩市场找买主,哪知险些落网,此后便放下了尽快脱手的脑筋。
孟余琳问:“那剩下的8幅字画,现在藏在何处?”
张金泉已经吃饱喝足,打着饱嗝回答:“我已经送到上海去了。”
“啊?!”审讯者太惊。
张金泉说:“送到上海我表兄那里藏起来了。”
“你表兄叫什么名字?住址?”
“表兄叫郁坤,住在徐家汇,地址说不清,认倒是认得的。表兄不知我把东西藏在他家,我在后院地下挖了个洞,把字画用油纸包了,外扉封一层蜡,再用皮套子套了就埋下去了。”
傅国英、孟余琳回到办公室一商量,决定连夜押着张金泉去上海起赃。孟余琳生怕张金泉胡言乱语,又去问了关于藏赃物一节,口供和先前完全一致。想想还不放心,又取来一张上海地图,要张金泉标出其表兄家的位置。张金泉对上海徐家汇一带很熟,一条条马路指点出来,然后标出了位置,从地图上看,其表兄住在法租界拉都路。
傅国英问孟余琳:“怎么样?”
孟余琳说:“押他去上海起赃,你给我配4名弟兄,须会些拳脚功夫,头脑也灵活些的。”
傅国英当下点了4名特务,“瘦猴”也在其中。
当时的复兴社特务处浙江站,只有一辆英国产的旧小吉普车,最多只能坐5人。因此,盂余琳一行人只能乘火车前往上海。
1937年1月14日凌晨2时23分,孟余琳等5名特务押着扣着手铐的张金泉搭乘沪杭直达快车驶离杭州火车站。
张金泉被2个特务一左一右夹着,坐在一张三人座椅上,孟余琳等另外二个特务坐在他们的对面。张金泉一开车就开始瞌睡,扣着手铐的双手搁在膝盖上,背靠椅背,睡得很沉,时而还发出鼾声。孟余琳5人虽也颇有倦意,却不敢合眼,互相说着闲话硬挺着。
3时40分,列车途经嘉兴,停车5分钟。孟余琳掏钱买了嘉兴著名的特产小吃——肉粽子,每人吃了2只,唤醒张金泉让他吃,他摇摇头表示不吃。直到此时,押解特务还未发现这个特殊案犯有任何不轨迹象。
3时45分,列车离开嘉兴车站。车行数分钟,张金泉突然提出要小便。孟余琳让他稍等,先叫一个特务去看看车厢厕所,把车窗关上,并要列车员站在门口阻止其他旅客使用厕所,免得犯人在过道里等候,增添不安全因素。那特务返回后,孟余琳派“瘦猴”和其他两个特务押着张金泉去上厕所。
张金泉进入厕所小解时,“瘦猴”也进去,站在他后面,保持着高度警惕;另外两个特务则站在门口,也是戒心十足地注视着案犯。也许出于对自己这个行当的过于自信,抑或不想大张旗鼓惊动旅客,他们三人都未掏枪在手。事实上,张金泉此刻已经脱身在望了——他利用小解的机会,施展祖传的上乘武功“脱骨术”,轻而易举地把一个手腕上的铐子卸了下来。而站在他身后的“瘦猴”,饶是浙江站出了名的机灵鬼,也未曾察觉这一动作。
张金泉“小解”后,转身欲出门,就在这时,他的右肘倏地一击,准确地击在背后站着的“瘦猴”的腹部。“瘦猴”一阵闷痛,连叫都没叫出声音来,就软软地瘫倒下来,正好堵住门口。张金泉乘机飞快地打开车窗,也不管列车正以60公里的时速在急驰,一个窜跃出了车窗!这一切发生在一眨眼间,待到门口两个特务拨出手枪时,张金泉已经消失了!
一个特务狂叫一声,踩着“瘦猴”的身子进了厕所,扑到窗口,举枪朝外面“砰砰”乱打。
另一个特务一个箭步窜到车厢连接外,拉下了紧急制动阀。
孟余琳听见枪声,情知不好。刚站起来,列车就发出刺耳的声响紧急停了下来。他拔出手枪,先对准车顶打了一枪,大叫“都不准动”,制住了旅客的混乱。然后带着留下的一个特务直扑车门。这时,另外两个特务已经跳下去了。孟余琳两人也跳了下去,但见外面黑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孟余琳把几个特务召集拢来,紧急商议的结果,决定一面就地搜索,一面和当地保甲长联系,让他们火急派人去嘉兴城里找警察局搬兵。
孟余琳几人搜索了大约半个小时,嘉兴警察局派来的20名警察到了。双方合起来一直搜到天明,也无结果,只得悻悻收兵。
八、
当天下午,孟余琳返回杭州。傅国英已经接到孟余琳从嘉兴打去的长途电话,知道张金泉脱逃。盂余琳原以为他要责怪自己,哪知他倒只字不提,见面先说了一串“辛苦”,“辛苦”之后便吩咐站里的厨子置各一桌酒菜款待这位失职“特派员”。
酒过三巡,傅国英才提起案子,问孟余琳“接下去该怎么办”。孟余琳返杭州前,已对“接下来”作了安排:一是要嘉兴警方继续访拿逃犯;一是派3个特务去上海拉都路张金泉表兄处查寻赃物。
当下,孟余琳把安排的事说了一遍,表示要等去上海的特务回来后才能对情况进行分析判断。
那3个去上海查寻赃物的特务,下半夜返回杭州。次日上午,他们来向孟余琳汇报赴沪情况:上海法租界拉都路某号确有郁坤其人,也确是张金泉的表兄。但是,郁坤所住的房子是公寓大楼的三楼,整幢大楼并无什么“后院”而且,张金泉已有整整一年未去表兄家了,也未有过任何联系。
孟余琳听了上述汇报,反复考虑后,产生了一个见解:张金泉在作案后从未离开过杭州。
浙江站的特务对此进行了调查。他们去了向张金泉提供黄包车的“顺风车行”,查看租金帐目。当时的车行有规定,每天傍晚租车人须去车行缴纳当天的租金,否则次日即予收车,并取消押金。张金泉如果这段时间一直在杭州,理应天天交纳租金。特务查年下来,证实了孟余琳的猜测。
孟余琳大喜,对傅国英说:“如此看来,另外8幅字画还在杭州,并未转移他外!”
傅国英表示不解:“为什么?”
盂余琳分析道:“第一,从现场勘查及案犯供述看来,这是单独作案,所获赃物只有案犯藏匿,他才放心;第二,案犯来杭州不久,不可能结识信得过的朋友,即使他想托人捎往外地,也无人能胜任;第三,失窃的字画都是精裱过的,不能拆皱,8幅即使去掉轴共叠卷一起,也有很大的体积,当时警察局已将水陆要道封锁,想带也带不出去。所以,那8幅字画肯定还在杭州!”
孟余琳稍停又说:“这个案件,追赃胜于捕人,只要追回赃物,戴处长那里即可交差。我先前一直着手于捕人,其实是为了追赃,现在我对赃物去向已大致有数,所以主张暂时抛开缉捕,全力追赃,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傅国英说:“我没有意见。不过,这家伙会把赃物藏在那里呢?”
盂余琳想了想,说:“我先问问张金泉那个担任铺保的朋友。”
傅国英一道命令下去,那个给张金泉当铺保租黄包车的朋友刘某马上被“请”进浙江站。孟余琳当即讯问,不问别的,只问张金泉在杭州有几处落脚点。
刘某的回答是:只有一处——清波门关帝庙。
盂余琳于是断言:“那8幅字画就藏在关帝庙里!”
傅国英说:“关帝庙不是已经搜查过了吗?”
“搜得不彻底,得重新去搜一次!”
傅国英见盂余琳说得如此肯定,来了劲儿,决定自己亲自出马,遂下令:“外勤全体出动,内勤每2人中去1个,立即去清波门关帝庙!”
近百名特务涌进那座破庙,爬墙、上屋、攀树、推倒佛像、刨翻灶头、淘干水井,折腾了整整半天,冬眠的蛇虫百脚倒搜出不少,却不见那8幅古字画。
傅国英泄了气,问道:“怎么的?”
孟余琳也自己问自己:“怎么的?”稍停,他让众特务去庙外待命,自己在庙里慢慢地踱步。
一会儿,孟余琳召来一个小特务,让他拎了一桶水,用水瓢舀了一瓢瓢泼在关帝庙后院地上。那小特务泼了一桶又一桶,盂余琳跟在后面低着头往地上观察。
小特务泼到第13桶,盂余琳突然叫“停”,转脸大声喊道:“外面来几个人,带好洋镐泥铲!“
几个身高体壮的特务应声而至,站在盂余琳面前。孟余琳指着地上一滩水渍说:“其他地方泼了水都很快渗下去了,独独这里积水,说明下面埋着东西。给我挖下去,手脚轻一点!”
特务当即下手,挖到1尺余深,碰到了砖头。那傅自英在旁边见了,喜出望外,用他的家乡话(苏州)大叫;“苗头来哉!”
再往下挖,显出一个长方形的用砖头铺设的框框,揭开盖在上面的砖头,里面露出一个长圆形的皮套子。孟余琳打开皮套,里面是外封蜡汁的油纸包包,拆开纸包,8幅古字画赫然显露!赃物的包装方式和张金泉供词中所说的一模一样!
傅国英、孟余琳返回浙江站后,立刻派人把‘‘墨雅斋”古玩铺老板刘丰趣请来,要他鉴定8幅字画的真假。刘丰趣逐幅鉴定下来,下结论道:“全是真迹!”,’
傅国英随即往南京复兴社特务处总部拍发电报,向戴笠报告:
“赃物已原封不动悉数追回。”
其时,戴笠已从西安返回南京,接到电报后当即回电:
“可喜可嘉。望速将东西妥送南京!”
次日,傅国英、孟余琳将字画、手枪、子弹送往南京。当晚,戴笠在鸡鹅巷总部设筵席款待傅、孟。席间,傅国英汇报了破案过。程,戴笠听说张金泉轻功如此了得,说:“这个人还要访拿,不过不可伤害他。我想叫他参加复兴社,做行动术教官。”
傅国英忙点头答应。
孟余琳说:“处座要派此人用场,看来不单单是浙江站访拿,还要通知其他省站注意访查,因为估计他最近不会在浙江出现。”
戴笠说:“不错。”
不久,戴笠真的向复兴社特务其他省站下达了访拿张金泉的指令。但是,张金泉从此消失了。戴笠的打算落了空。
--本文转载自《逐木鸟》“尘封档案”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