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穿堂风》

2024-11-23 19:23 来源: 文化之窗 本文影响了:364人

他的名字叫瞧,因是个瞎子,村里人就把他叫成瞎瞧。他是胎里瞎,一生下来就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可不是瞎瞧么!除了眼睛先天有缺陷,他不少胳膊不短腿,身体别的方面还算全活。然而人的身体如同一台机器,缺少了任何一个部件都不灵,整台“机器”都不能正常发动运转。比如瞎瞧的两条腿,没有眼睛指明道路,他的两条腿就迈不出去,就不能发挥腿的功能,有腿跟没腿也差不多。不能走动的瞎瞧只能一年到头在屋里待着。下雨了下雪了,他在屋里待着;收麦天,村里人忙得脚后跟打腚锤子,他还是一个人在屋里待着。

瞎瞧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村里人如果有人受了屈,或心里憋得慌,想找个人说说话,他们就找瞎瞧去了。他们找别人不一定找得到,找瞎瞧一准能找到。瞎瞧像是一棵树,一棵椿树或一棵石榴树,老是待在一个地方。没人找他的时候,他在地上站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岔开,捣着两个没有眼珠的眼窝子,身子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像是在做转体运动。听见有人来了,他就把手放下,停止转动,面向来人,脸上露出微笑的表情。他对谁都表示欢迎。

有时来的是一个小闺女儿,小闺女儿在家里刚挨了娘的打,脸上的眼泪揉得满脸花。他把小闺女儿的小手拉住了,蹲下身子说:来,我替你出气!出气的办法,是拿着小闺女儿的小手打在自己脸上,一边打一边说:我叫你打人,我看你还打不打!有一下打得重一些,他故作惊讶道:哟我的娘哎,你别真打呀!这么一逗,小闺女儿就乐了。有时来的是一个叫金狼的残疾人。金狼小时候,娘给他拔火罐,拔在了脊梁骨上,结果把他的脊梁骨拔弯了,他就成了背锅子。腰上背了“锅子”的金狼干啥都差点劲,四十多岁了还没找下老婆。没老婆就没人说话,没人做伴,有事无事,金狼只好去找同样没娶老婆的瞎瞧。他们在一起也不一定说话,两相比较,金狼觉得自己眼能看人,腿能走路,比瞎瞧多少还是优越一些,这对他精神上像是一个安慰。

有时来的是一个不久前死了丈夫的中年妇女,妇女向瞎瞧打听,她丈夫在阴间干什么呢?因瞎瞧从黑暗中来,并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有人认为他的处境应该与阴间有相通的地方,就问他能不能过阴。所谓过阴,就是阳间的人能到阴间去,与阴间的鬼对话,打探到阴间的一些消息,带回阳间来。瞎瞧顺水推舟,说他当然能过阴。既然能过阴,村里人不免向他打听阴间的事。他对那个妇女说,妇女的丈夫到阴间上大学去了,每天带着皮夹子,骑着自行车,上得高兴得很。得到好消息的妇女也很高兴,说她丈夫年轻时一直想上大学,在阳间没有上成,没想到在阴间遂了愿。不过妇女也有担心,问瞎瞧她丈夫身边有没有女同学,要是丈夫跟女同学好上了,将来会不会不再要她?妇女烦瞎瞧再到阴间替她问问,她丈夫有什么想法,会不会变心?瞎瞧答应再过阴,但白天不能过,要等到夜深人静、鸡不叫狗不咬的时候才能过。瞎瞧还说,他过一次阴也不容易,要上一个刀山,下一个火海,还得把七十二个把门的牛头马面都打败,累得歇上三天三夜都缓不过来。

尽管每过一次阴都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瞎瞧还是再次闯入了阴间,给妇女带回了好消息。他说妇女的丈夫说了,不管是上了大学,还是当了官,妇女的丈夫都不会起花心,会一直等着妇女到阴间跟丈夫团聚。妇女对这个消息非常满意,感动得直抽鼻子。后来村里的人们知道了,不管谁请瞎瞧过阴,瞎瞧从另一个世界带回的都是好消息,一个不好的消息都没有。谁都爱吃甜枣儿,不爱吃黄连,人们都愿意相信瞎瞧带回的消息是真的。越是日子过得不如意的人家,越愿意请瞎瞧过阴。这么说来,瞎瞧是专门让人高兴的。他虽然不会下地干活儿,不会给人吃,给人喝,但凡是找过他的人,比吃了他的,喝了他的,心里还快活。

瞎瞧的侄媳妇房林凤,跟别人的看法不大一样。房林凤不把瞎瞧喊叔,人前背后都把瞎瞧叫成瞎子。她说瞎子都是瞎说,谁都不要相信瞎子的话。她还说,瞎子该死了还不死,都六十多了,还活着干啥呢!房林凤这话是跟邻居说的,说的声音很大,故意让瞎子听见。瞎子的眼睛不行,要是耳朵也不行就好了,他就彻底清静了。无奈他的耳朵没什么毛病,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他都听得见。他的耳朵不但没什么毛病,仿佛因为他天生失明,使用耳朵多一些,他的耳朵显得特别灵,春天的第一滴春雨,冬天的第一朵落雪,都是他先听见。

侄媳妇跟邻居说的话他听见了,不止一次听见了。听见了能怎么样呢,他脸上一寒,把眉毛低下了。他的眼睛不存在,眉毛还是存在的。他的两道眉毛细细的,弯弯的,如两个修饰性的括号。可惜他的“括号”是单向的,好像只有上“括号”没有下“括号”,或者说只有前“括号”,没有后“括号”,“括号”就括不到什么,也修饰不到什么。可既然眉毛存在着,对眼睛就有一些象征性,并能代替眼睛发挥一点作用。眉毛低下来,表明他在沉思。沉思的结果如何呢?他对侄媳妇希望他死提不出什么反对性的意见。就算他不想死,他也不敢说半个不字。现在他跟着侄媳妇生活,靠侄媳妇养活,侄媳妇给他端一口饭,他就有一口饭吃,侄媳妇不给他端呢,一口饭就没了。俗话说人以食为天,侄媳妇给他饭吃,就等于给一块天,不给他饭吃,他的天就得塌。他从来没有见过天是什么样,不知是青的还是白的,是黄的还是红的。他扬起眉毛,象征性地往天上望了望,并伸出一只手往天上够了够,预感不是很好,他的天似乎越压越低。

房林凤再给瞎子端饭时,当面把要瞎子死的话对瞎子说了出来。她给瞎子端的是半碗汤面条,瞎子伸着双手接时,她却不往瞎子手里递,瞎子向东边伸手,她往西边递,瞎子向西边伸手,她又往东边递。这样房林凤就有话说了,她说:连个饭碗都摸不着,还活着干什么,谁该伺候你一辈子呢!

瞎子终于把饭碗接住,却不好意思就吃。侄媳妇把话说得这样直截了当,他没有一个态度恐怕说不过去。他承认自己是该死了,离死不会太远了。

侄媳妇问他离死到底还有多远,是一里还是二里?是三天还是两天?

让瞎子准确做出答复,瞎子也难。别管是谁,都是只知道自己出生的时间,不知道自己死的时间,等到死的那一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且不说记死,就说睡觉吧,谁说得清自己是哪一分哪一秒睡着的,你要是说得清,就不算睡着。瞎子叹了一口气,说:依我说我想这会儿就死,一口气上不来,比啥都强。谁都不怨,我就怨老天爷,老天爷不收我,我有啥办法呢!

侄媳妇说:你不要怨老天爷,你的命阎王爷管,不归老天爷管,别当我不知道。你不是会过阴吗,不是吹着认识阎王爷吗,你去问问阎王爷嘛,看看阎王爷啥时候招你回去。我看你还是不想死,要是想死的话,早几百年头里就死了。

爹死了,娘死了,哥死了,嫂死了,连侄子也死了,瞎瞧觉得自己真的没必要活着了。生产队那会儿,家里吃粮磨面靠人力推磨。那时候,瞎瞧还可以帮嫂子推推磨。现在都是用机器打面,石磨东扔一扇,西扔一扇,早就用不着了。年轻的时候,瞎瞧还学过拉弦子,曲胡、坠曲都会拉。下雨天或下雪天无法下地干活,人们就到瞎瞧住的小屋去了,让瞎瞧拉一段。那么瞎瞧从床里侧的墙上取下一只曲胡,拧拧调弦的纽子,就拉。

曲胡的琴杆是枣红色的,挺长。他坐在床边,把琴筒放在大腿上,琴杆的杆首要高过他的头。琴杆被他的虎口磨得很光滑,滑得闪着紫红的亮光,像镀了一层玻璃质的东西。操琴时,他抚弦的手在琴杆上下翻飞,滑动极快。他握弓的手抽送得也极快,称得上弓如腾蛇,指似飞鸟。拉弦归拉弦,他闭着眼睛,谁都不看。他本来就没有眼睛,想看也不能看哪!也许他心里有一双眼睛,他只看着自己的内心。这样他拉弦子就拉得比较忘我,仿佛世界上只有琴声。他拉了一曲又一曲,把前去听琴的人都听得痴迷着。

过春节时,有人拉了他的手,把他拉到村中大一点的场合,让他在那里拉琴。他拉着拉着,有人心潮涌起,便凑上来和着弦子唱戏。男人唱罢女人唱,一潮未平一潮又起,给人们带来的欢乐就大一些。这么说吧,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人没听过瞎瞧的琴声,他们都在瞎瞧的琴声里叹过气,走过神儿。小孩子是听着瞎瞧的琴声长大的,老年人则听着瞎瞧的琴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自从侄子死后,瞎瞧就不再拉弦子。侄子死时岁数不大,才五十多岁。侄子活着时,都是由侄子给他买琴弦,买涩弓子用的松香。

侄子一死就没人操弦子的心。弦子的丝线已经断了,琴筒上应该有松香的地方也光光的。有人难免仍到瞎瞧住的小屋让瞎瞧再拉弦子,瞎瞧把挂在墙上的两把胡琴一指,口气并不悲观,说胡琴的嗓子坏了,拉不成了。又说胡琴老了,底气不足了,该歇着了。细心的人走到床边,就近把胡琴看了看,见胡琴的纽子之间果然长了白发。那不是真的白发,是蜘蛛用极细的蛛丝结的蛛网。见大面积的人脸凑近蛛网,一只小蜘蛛大概吃惊不小,吓得赶紧溜到蛛网的边缘去了。

机会来了,是瞎瞧死的机会,也是房林凤让瞎子死的机会。瞎子住的小屋要扒掉,翻盖成新房,瞎子必须从小屋搬出来。房林凤自己住的房子翻盖过了,盖成四间砖瓦房。这次扒掉瞎子住的小屋,是利用那片宅基地,为房林凤的儿子盖房。房林凤的儿子到城里打工挣了钱,当然也要盖几间像样的房子。瞎子原来住的房子是两间矮趴趴的泥巴座草顶小屋,一间由瞎子住,另一间盛过柴草,养过牛,也拴过羊。这个小屋瞎子住了几十年,现在住不成了。季节到了秋后,秋风一阵凉似一阵,瞎子住到哪里去呢?

按说房林凤应该让她的瞎叔到她的砖瓦房里住。房林凤才不呢。房林凤知道,因公爹长年在外面工作,瞎子年轻时,曾与婆婆不干不净过,这件事在村里传得七个八个,房林凤才不愿意让瞎子进她的房呢!房林凤的院子口搭有一个门楼,门楼下面有一个过道,她让瞎子住在过道里。等房子翻盖完成后,瞎子还能搬回去住吗?不能。房林凤已经放出话了,她的儿子才不让瞎子住新房呢。这就是说,瞎子出来后,再也回不去了,从草屋扒掉那天起,就预示着他从此无家可归。实际上,这是房林凤给瞎子规定的一个期限,一个死的期限,在这个期限内,瞎子应该死掉,或者必须死掉。瞎瞧不笨,她明白侄媳妇的意思,这等于侄媳妇给他判了死刑。古戏上都说秋后问斩,这个时间是对的。

门楼下的过道很窄,要是放一张小床,就等于把过道堵上一多半,进出很不方便。房林凤不让瞎瞧睡床了,靠过道一侧墙边的地上放一领折叠起来的秫秆箔,让瞎子睡在秫秆箔上。他们这里有一个规矩,人将死时,都不能再躺在里间屋,也不能再躺在床上,而是要抬到屋当门儿地上铺的秫秆箔上。秫秆箔也叫停尸箔。躺在秫秆箔上的瞎瞧,人还没死,心已经开始凉了。

过道一头有门,一头大敞着口子。门是老房上拆下来的旧木门,门上裂着宽缝子,挡风是有限的。过道往院子里吸风,过道口就是进风口,穿过过道的风叫穿堂风。风在村街上走着走着,遇到一个院子的过道口,就突然集中,并加快速度,向过道里涌去,因此穿堂风总是比较大,也比较迅猛,凌厉。打个比方,乡村河流上的小石桥总是比河道窄,当河里涨水时,水头就汹涌着往桥下挤,桥洞里的水流特别猛烈,冲击力特别强,谁要是从桥上掉下去,桥洞子一口就会把人吞掉。过道里的穿堂风就好比桥洞里的流水差不多。

在夏天,人们对穿堂风是喜欢的。在外面干活出了一身汗,站到过道里让穿堂风吹一会儿,身上的汗就落下去了。夏天吃午饭,人们也愿意蹲在过道里吃,穿堂风溜溜地吹着,人们不必拿嘴吹热饭,风就把饭里的热气吹跑了。然而到了寒秋就不行了,人们从过道里走过,穿堂风吹得透骨凉,人们赶紧躲到屋里去了。瞎瞧无处可躲,只能听凭穿堂风发落。穿堂风穿过他的被子、衣服、皮肤、骨头,还有五脏六腑,都可以。既然侄媳妇给他规定了死期,他自己也没提出什么异议,那就赶快死吧。

别人都渴望生,瞎瞧这时候渴望死。最好是头天晚上睡着,一觉睡死过去,第二天早上就起不来了,永远起不来了。可是,第二天第三天早上,窗台上的公鸡一叫,他又醒过来了。他摸摸鼻子,鼻孔还能出气。摸摸小肚子,小肚子还是热的。真烦人!有那么一刻,他在秫秆箔上躺直,衣服拉展,扣子扣齐,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身体两侧,闭上嘴巴开始憋气。不就是一口气嘛,他把气憋住,不让气出来,不就完了。不料他把气憋到了最大限度,憋得肚子和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到底未能把一口气憋住。他的牙把气咬住了,鼻孔里没有牙,气都从鼻孔里冒了出来。看来一个人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直到第五天早上,瞎瞧身上才起了烧。他觉得胳膊腿儿冷得直打抽抽儿,摸摸脑门子,脑门子已经热得烫手。掺了曲粉子的麦仁儿起了烧,就会烧得稀软,变成酒酿子。包了湿麻叶和棉被的熟黄豆起了烧,豆子上就会长白毛,变成臭豆子。身上起了烧的瞎瞧似乎有些欢喜,人一起烧,离死就不远了。这天他一直在箔上躺着,吃午饭时都没起来。帮着儿子盖新房的房林凤来回从过道里走,看见瞎子跟没看见一样,她大概提前把瞎子当成了死人。瞎子觉得应该把自己发烧的消息向侄媳妇报告一下,就报告了。侄媳妇没有伸手摸他的脑门儿,没说给他请医生,也没有显得太高兴,只是问:那你晌午还吃饭吗?

瞎子回答得有些犹豫,说,那就不吃了吧!

侄媳妇说,不吃就不吃,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天阴了,下起了小雨。雨落在地上,落在杨树叶上,落在柴草垛上,落在哪儿,就把哪儿变湿,颜色变深。鸡的翅膀也淋湿了,一淋湿它们的羽毛就失去了光彩,变成了所谓落汤鸡。落汤鸡们不想继续落汤,三三两两踱到门楼下的过道里避雨去了。其实过道里避雨效果并不好,除了风更紧,更冷,秋风还裹着斜雨,潲到了过道里。那些借了风力的斜雨射在地上丁丁的,简直像是雪粒子。鸡们大概顶不住了,它们缩成一团,提起一条腿,纷纷呻吟起来。

瞎瞧也想呻吟,可他使劲忍住了。鸡的呻吟是给人听的,他呻吟给谁听呢!

翻盖房子期间最好是响晴天,阴天下雨是让人讨厌的。于是房林凤骂人,骂老天爷。她骂老天爷不长眼,早不下,晚不下,为啥单等她家盖房子时才下雨呢!

瞎瞧死了。村里有了这样的说法儿。瞎瞧尽管是个瞎子,他也是村里的一口人哪!是一个人,就不是一只猫,一只狗,死了也算一件事呀!老辈子传下来的章程,不管谁家死了人,不管人是啥时候死的,人在刚断气之后,都要放三声炮向全村人知会一下,让村里人知道,村里又死了一口人。可这两天一声炮响也没听见,怎么就说瞎瞧死了呢?

背锅子的金狼,踏着泥巴找瞎瞧来了,在过道的地上找到了瞎瞧。按辈数,他该把瞎瞧叫瞎爷。瞎爷的被子蒙着头,粗布蓝印花被子被雨水潲湿了半截。金狼没敢掀瞎爷的被头,他想象不出瞎爷死后是什么样子,他害怕看死人。他问:瞎爷,瞎爷,你当真死了吗?

瞎爷在被子下面嗯了一声。

金狼说:人家都说你死了,你没死呀!

瞎爷说:快了,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儿。你来得正是时候,你要再晚来两天,咱俩就说不成话了。你不想再看我一眼吗?

我不敢,我害怕死人。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还没死呢,一点儿都不吓人。

金狼这才蹲下来,小心地把盖在瞎爷脸上的被子掀开了。金狼还是吃了一惊,因为瞎爷的脸太白了,白得像沤烂的麦草下面长出来的蘑菇一样。

瞎爷说,你看,我说没死吧。你摸摸我的鼻子,还会出气呢。

金狼把手背到身子后头去了,他说,瞎爷,我不想让你死。

瞎爷说,这事儿你不当家,我也不当家,该死的时候,谁都得死。

你死了,我就找不到人说话了。

我到阴间等你,等你到了阴间,咱爷儿俩再说话。

到了阴间,你的眼还瞎吗?

  看你这孩子说的,到了阴间还瞎什么!我的两只眼睛变得明明亮亮的,大闺女经我的眼一看,小腰儿就变得软软的。

  金狼这才放松下来,问,那我呢,到了阴间,我的腰还背锅子吗?

  我敢保证,到了阴间,你的腰会挺得比杨树都直,谁的腰都比不上你的腰直。到那时候,大闺女会争着嫁给你。

  金狼像吃了一枚定心丸,咧嘴笑了,说,那,我也到阴间去。

  老队长也来看瞎瞧了。老队长虽然七十多岁了,辈分却比瞎瞧小,应该喊瞎瞧为瞎叔。老队长是个爱说笑话的人,他说,瞎叔,村里人都说你走了,你这不是还出着气嘛!

  瞎叔说,气出不长了,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跳了。

  老队长把死说成走,说,说走就走吗?你急什么!等过罢年,春暖花开时再走也不晚哪!

  瞎叔说,我在阳间呆的时间不算短了,该走了,轮也轮到我了。打我记事起,村里年年都走人,走一个,我心里记一个。到今天为止,村里已经走了一百零五个人了。我这两天一走,就是一百零六个。

  老队长心里打了个沉儿,方知道瞎叔是个心里有数的人。村里一共走了多少人,恐怕别人心里都没数,只有瞎叔心里有数。瞎叔走了之后呢。也许再也没人记数了,永远都是一笔糊涂账。他呢,也得落到糊涂账里头,成一个糊涂鬼。老队长也有些悲观,他说,要走就走吧,反正早晚都得走,早走早清净。你提前问问那边管事儿的没有,到阴间你准备干啥呢?

  我问过了,我一到那边,那边的人就安排我到戏班子里拉弦子。

  要得欢,进戏班,老队长认为拉弦子的差事不错。他要瞎叔临走时一定想着把两把弦子带走,别忘在这边。到阴间虽说不愁买不到弦子,但这两把弦子瞎叔毕竟拉了几十年,用习惯了。说到弦子,老队长就往墙上瞅,墙上没挂着弦子。老队长问,你的弦子呢?

  弦子?弦子没在墙上挂着吗?他发烧烧得可能有些不大清醒了,以为自己还住在原来的小屋里,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往墙上摸。

  老队长说,你不用摸了,墙上啥都没有。他喊房林凤,问,瞎叔的弦子呢?

  房林凤说,我也不知道,扒房子弄得那么乱,谁知道弦子扔到哪儿去了。

  你去找找,把弦子给瞎叔拿过来。

  我没地方找。

  老队长生气了。房林凤故意把瞎叔放在过道里冷冻,冻病了也不找医生给瞎叔看看,明摆是不让瞎叔活,这女人做得太过分了。老队长说,不行,你必须把弦子给我找到,找不到我不愿你的意!

  老队长是房林凤远房的堂哥。见堂哥发了脾气,房林凤不敢不去找弦子。临去找弦子,她还小声嘟囔着犟嘴,说,他又拉不成了,还要弦子干什么!

  过了阳间,还有阴间,瞎叔在阳间拉不成了,不等于到阴间也拉不成。谁都有到阴间的那一天,你到了阴间,说不定还得听瞎叔拉弦子呢。

  我不听!我不去阴间!

  这不是你想去不想去的问题。

  房林凤把弦子找来了,两把弦子都成了残废。那把坠胡的杆首被摔断了,没有了头,只剩下尾。而那把曲胡下面的琴筒没有了,没有了尾,只剩下头。房林凤一手握着两把残缺不全的弦子,像随便拿着两根柴火,还是被雨淋湿的柴火,交给了老队长。

  老队长没有告诉瞎叔弦子坏了,这两把弦子是瞎叔平生的心爱之物,弦子陪瞎叔笑过,陪瞎叔哭过,瞎叔的喜怒哀乐都在弦子肚子里装着,倘是瞎叔知道他的弦子坏成这样,不知有多伤心呢!他说,瞎叔,你的弦子拿来了,两把弦子都好好的。

  瞎叔的手抬起来了,显然是想把弦子摸一摸。

  老队长把弦子递到瞎叔手里,让瞎叔摸。少尾的那一把,他只让瞎叔摸头;没头的那一把,他只让瞎叔摸尾。瞎叔的手又瘦又弱,苍白得好像只剩下几根绿筋。瞎叔的手颤抖得厉害,仿佛知道他的弦子已经坏了,又仿佛在与阳间的弦子作最后的告别。以前瞎叔拉弦子时,手指也这样颤抖过,那是为了让弦子发出颤音,是出于技术上的需要。现在的颤抖是从内部发出来的,瞎叔已管不住自己,想不颤抖都不行了。

  雨还在下,村里不少人都去看瞎瞧。其中有一个当娘的,儿子前几天刚在煤窑里被砸死了,她还处在悲痛之中。她叫瞎瞧瞎哥,她想请瞎哥过一下阴,看看他儿子在阴间干啥呢,嘱咐她儿子一句,在阴间千万不要再下煤窑了,阴间太阴,煤窑也太阴,儿子会受不了。她喊了瞎哥好几声,瞎哥都不答应。瞎哥的眉毛动了动,像是答应的样子,但到底没有答应。瞎哥的嘴微张着,出气回气都很费劲,看来过阴是过不动了。那么这样一来,村里再也无人会过阴,再也无法从阴间带回好消息,阳间的人再也无从得到安慰。当娘的顿感失望,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

  一天下午,三声小炮响过,瞎瞧死了。从小屋搬出来后,他只存活了八天。

  瞎瞧死后,人们才意识到瞎瞧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以后再也不会出现那样有意思的人了。人们心里一时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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