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担架队》(2)

2024-10-18 11:04 来源: 文化之窗 本文影响了:148人

怕啥来啥,小壶怕抬大个子,偏偏抬了个大个子。因为担架排队等候,轮到谁谁就抬,不能挑挑拣拣。再说,现场忙忙乱乱,指挥者也顾不上分辨担架是二人抬还是四人抬。

小壶小罐抬的这个大个子,头上有伤,让纱布缠成一个白葫芦。听他上了担架连声呻吟,小壶说:“你哼哼啥?谁叫你当兵的?当兵就免不了挨枪子儿。”

听了这话,伤兵不哼哼了,却将一只大脚蹬到小壶的肚子上。见那脚上一只破鞋,鞋上都是烂泥,小壶往旁边一拨厌烦地道:“甭踹我!”

背对战场,面向北风,担架队像长龙一样迤逦而行。刘家坡的六副担架,是长龙身上的一小段。冯老沉跑前跑后,察看每个担架上的情况,看到哪一个,就大声鼓励伤兵:“同志,坚持住呀!”

第三次来到小壶小罐这里,他再揭开被子说“坚持住”,小壶却大声吆喝:“我坚持不住了咋办?”

冯老沉扭头问他:“你怎么了?”

小壶说:“太沉了!抬不动了!”说着塌肩弓腰,做不堪重负状。

冯老沉吧嗒一下嘴:“来,我替你一会儿。”

小壶小罐就把担架放下,冯老沉将小壶的襻绳接过去,搭上了自己肩膀。

等到担架再被抬起,小壶大摇大摆跟在后面,高声吆喝:“同志,坚持住呀!”吆喝一声,捂嘴偷笑。

发现了小壶的悠闲,有人大声抗议:“老冯,你不能光替小壶,我也坚持不住了!”

冯老沉说:“等等,我替一阵小壶再替你!”

过一阵子,小罐说:“小壶,歇过来了吧?”小壶说:“差不多了。”就接替冯老沉,再让肩膀有了负荷。

冯老沉等到后面的担架过来,又让另一个人歇肩。从此,他替这个一阵,替那个一阵,没闲过一会儿。

小壶小罐的担架上又有了动静。这次不只是哼哼,还有牙齿打仗的声音。

小罐问伤兵:“你怎么啦?”

伤兵哆哆嗦嗦地说:“冷呀,冷呀。”

小罐说:“你不是铺一床被盖一床被,腿裆里还夹着热砖吗?”

伤兵还是哆哆嗦嗦:“冷呀,冷呀。”

小壶说:“北风这么硬,谁不冷呀?我鼻子梢,耳朵梢,都跟猫咬一样。”

伤兵不听他的,照旧哆嗦,照旧说冷。

冯老沉在后边喊了起来:“刘家坡的住下!把担架放下!”

六副担架停下,放到地上。

冯老沉说:“天太冷了,把咱们的铺盖拿来,给伤员盖上!”

大家听从队长吩咐,去大憨车子上解下被子卷儿,展开,盖到自己抬的担架上。

小罐把自己那床被子盖到伤员身上,小壶咧咧嘴说:“一铺两盖,这回不冷了吧?”

冯老沉看看六副担架,感到满意,让大家抽袋烟再走。

小壶抽着抽着,忽听地上的大个子伤兵说:“兄弟,兄弟。”

他低头看看,伤兵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问:“有事?”

伤兵说:“你让我……让我吸一口,行不?”

小壶见他嘴唇上都是血痂,不愿他含自己的烟嘴儿,就说:“你受了伤,哪能吸烟?”

小罐从嘴上拔下烟袋,看看伤兵,犹豫一下又说:“同志,坚持坚持吧。”

伤兵就闭上眼睛,再不吭声。

歇过一会儿,大家再把担架抬起,继续赶路。

走到中午,担架队在一个村庄歇脚吃饭。这里,有人烧了开水,熬了米粥,烙了煎饼,还生了几堆火。

区长下令,先把保温砖拿去加温,再喂伤员,担架队员最后吃饭。于是,大伙纷纷撩开伤员盖的被子,将他腿间的那块砖拿出来,解除纱布,送到火堆里烧。那些纱布,掠在旁边的树上、墙上,有的浸了尿,有的沾了血,又腥又臊。

然后,大家用饭瓢舀来米粥,各自端到自己的担架跟前。

那些伤员,有的能坐,有的不能。不能坐的,就由担架队员喂给他们。他们用区里发的汤匙,一口一口喂给伤员。

小壶小罐抬的伤员不能坐,必须用汤匙喂。但是,伤兵的嘴唇直哆嗦,米粥难以进嘴,弄得下巴和脖子黏黏糊糊。小壶说:“你吃呀。”伤兵还是吃不利索。小壶说:“我喂不了,小罐你喂。”

小罐接过饭瓢汤匙,还是没法把米粥喂进去。小壶在路边划拉一把草,擦擦伤兵的下巴和脖子,瞪眼道:“你不吃,可怪不着俺俩。”俩人就去舀来开水,拿来煎饼,蹲到一边吃了起来。

冯老沉没顾上吃饭。他喂完一个伤兵,听他说要解手,就给他解开裤子。想让伤兵侧过身来,但他疼得呲牙咧嘴。冯老沉说:“你就平躺着吧。”说罢拿来自己的饭瓢,放到伤兵的小肚子下面接着。

小壶小罐看了,扭头对视一眼,齐声说:“脏死了,脏死了。”

冯老沉却没觉得脏,他接罢尿泼掉,给伤兵束好裤子,去旁边找水冲冲那张瓢,照样用它舀开水喝。

另几张担架上,也有伤兵或拉或尿。想尿不能翻身的,有的担架队员学习了冯老沉的办法;想拉的,几个人把他抬起,让他的屁股离开担架,拉到地上。

但是,小壶小罐这边,伤兵闭着双眼,一声不响。

大伙吃完,从火堆里取回砖块,用纱布缠好后放入伤兵腿裆。区长发令,让大伙继续前行。

小壶小罐走了一段,听见伤兵在担架上叫:“爹,娘……”

小罐听后伤感,对担架那一头的小壶说:“这人,家里有爹有娘。”

伤兵又叫:“媳妇,媳妇……”

小罐说:“这人,家里也有媳妇。”

小壶叹口气说:“唉,跟咱们一样。”

伤兵叫过几遍,再没有动静。小罐说:“看看怎么了?”

二人就放下担架,俯身去看。他们看见,伤兵脸色蜡黄,且有泪痕。

小壶叫:“同志!”但这位同志不答应。

小罐叫:“同志!”这位同志还是不答应。

小壶扭头大喊:“老冯!你快来看看!”

冯老沉跑过来,拿手试试伤兵的鼻息,长叹一声:“这个同志,他牺牲了……”

小壶小罐蹲在那里,看着伤兵发愣。

小罐哆嗦着两手,打着火,抽着烟,将烟袋嘴儿放进伤兵嘴角:“同志,你吸一口吧。”

小壶也效仿了他,也将烟袋点着,送到伤兵嘴边。

于是,伤兵那结满血痂的双唇间,就衔了两支烟袋。

小壶小罐脸上,各有泪水流下。

青岗区担架队抬了一百多个伤员,有十一个死在了路上。不只他们抬回了死的,别的区也有。来到设在一个村庄的战地医院,活着的进手术室,死了的到村边躺着。

村边有个打谷场,铺了几十张芦席,死者排成几行,身上都蒙了白布。小罐用目光数了数,总共有五十多具。

担架队员被召集在一起,向死者致哀。看到区长带领大家低头弯腰,小壶质疑:“怎么不磕头呀?”小罐说:“不知道,可能是共产党不兴磕头。”小壶说:“我不是共产党,我磕。”说罢,他跪倒在地,向那片死者连连叩首。

致哀毕,区长向大家讲,咱们吃过晚饭接着出发。有人说:又累又乏,不睡一觉怎么行?区长说:前方战斗还在进行,伤员等着我们去抬,哪有时间专门睡觉?咱们一边走路一边睡。

吃罢晚饭,担架队离开战地医院。天是阴的,眼前乌黑,担架队员看不见前面人影,只凭脚步声判断掉没掉队。

走了一会儿,小壶见四周没一点亮光,嘟哝道:“钻进黑老鸹腚眼里去了。”

他没听到身后小罐回应,就将肩上担架往后一捣:“听见了吗?钻进黑老鸹腚眼里去了。”

小罐说话了:“噢噢,黑老鸹……我睡着了。”

小壶说:“还真能一边走一边睡呀?那我也睡一会儿。”

很快,小罐觉得身前的担架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再后来,前面“咕咚”一声,两根扁担的前端就戳在地上,走不动了。

他踢一下倒地的小壶:“起来起来。”

小壶说:“哎哟,困死了,就这样睡过去算了。”

小罐伸手摸到小壶,拼命把他拽起:“你睡在这里,会冻死的!还想不想回家搂媳妇?”

小壶被这话警醒,立即回答:“想!媳妇在家等着我呢!”

前前后后,笑声一片。

他爬起身来,踏出节拍边走边说:“媳妇在家等着我,媳妇在家等着我……”

小壶念叨一会儿,声音渐小,说困劲儿又上来了。小罐说,我这脑子,也成了一团浆糊。

此时,脚下的路也不再平坦,时而上坡,时而下坡。

因为路险,因为困乏,小壶小罐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队伍中,前后都有跌倒声与喊叫声传来。

小壶说:“怎么还不到前线呀?”

小罐说:“一定是这边胜了,那边败了,前线更往前了。”

小壶说:“好,好,赶紧打完仗,咱们回家过年!”

再走一会儿,有凉物袭脸,是下雪了。

下雪,路更难走,人人脚下不稳,一擦一滑。

眼前却渐渐明亮,能看得见满地积雪,看得见人影憧憧。

再走一会儿,小壶指着右前方惊叫:“谁坐在那里?是天神?”

大家抬头看去,发现一个巨物接天触地,穿一身白衣,戴一顶白帽。

有人说:“那是一座山!”

小壶说:“这是什么山,还长了个人头?”

有人说:“这种山叫‘崮’,这一带很多。”

大家一边看山一边走,过一会儿,前面的人向后传话:到了。

青岗区长下令,让队员们就地休息,等候天亮。

大伙把担架放到地上,背靠背坐到上面,鼾声四起。

小壶小罐,这一回抬了个小个子伤兵。伤兵的伤在肚子上,被医生缠了一大圈白纱布。

排队时他俩商定,今天一定好好服侍伤兵,可不能再出差错。

上路后,他俩一边走,一边嘘寒问暖。

“同志你冷不冷?”

“不冷。”

“同志你饿不饿?”

“不饿。”

停了停,小壶又问:“同志你家是哪里?”

“胶东。”

“胶东是哪里?”

“胶东是胶东。”

听他不愿说话,小壶不再问了。

担架上老是没动静,小罐忍不住再问:“同志,你家里有什么人?”

“有爹,有娘。”

“有媳妇吗?”

“没有。”

“你多大了?”

“二十九。”

小壶说:“二十九了还没有媳妇?”

伤兵不响。

小罐替他解释:“光顾打仗去了。”

小壶叹气:“唉……”

冯老沉过来了,要替他们抬一会儿。小壶不答应,小罐也不答应,说不累,不累。

冯老沉嘱咐道:“雪天路滑,千万甭摔倒了。”

小壶小罐答应着,下脚十分小心。

好在雪停了,前面的人已经把路踏出,他们走得还算稳当。

走到中午,担架队吃饭。小壶舀来半瓢米粥,还拿来两个熟鸡蛋,全都喂到了伤兵肚里。

喂完,问同志要不要解手,伤兵点点头。问他是大解还是小解,伤兵说是小解。小壶立刻将饭瓢一送:“来,我给你接着。”

伤兵却羞笑着摇头:“你们帮我翻翻身。”

小壶小罐明白了,就一齐下手,帮他翻身。等到伤兵侧过身来,又帮他解裤带。伤兵将一股黄尿泚出来,在担架边冲出一个雪洞。

看看伤兵私处,小壶附在小罐耳边道:“一杆好枪,还没用过。”

小罐点头叹气:“唉,真可怜。”

伤兵尿完,二人帮他躺平,系好裤子,才去领饭吃下。

这时,他们得知,今天要将伤兵送到另一个战地医院,还要走三十里路。

小罐说:“这么算来,比昨天的路程多一半。”

小壶说:“为啥要送另一家?”

小罐说:“昨天那一家住满了呗。”

小壶说:“哎哟,我脚上已经打了好几个泡了。”

伤兵说:“你成炮兵了。”

听伤兵还能开玩笑,二人都很高兴,异口同声道:“对,成炮兵了!”

心情愉快,腿脚变得轻松,脚趾头上的那点疼也就忽略不计。二人步调一致,一路小跑,让担架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伤兵说:“嗯,舒服!”

小罐说:“这叫舒服?等你养好伤,打完仗,回家娶个媳妇,那才叫舒服!”

伤兵说:“你说得对,我早就想娶媳妇了,做梦都想。”

小壶说:“做梦是假的,真跟媳妇上了床,叫那张床忽悠起来,跟这担架一样,那滋味没法跟你说。”

伤兵咧着嘴笑:“没法跟我说?奇怪,怎么能跟这担架一样……”

说罢,他闭上眼睛,面带微笑,一看就知道他陷入遐想。

前面突然传来喊声:“赶快隐蔽!敌人飞机来了!”

西天上出现几个黑点,担架队乱成一团,急忙往树林里躲。小壶跑时,让石头跘了一下,身体突然歪倒。伤兵掉下担架,骨碌碌滚出几步远。

这时,巨大的黑影从头顶掠过,不远处“轰轰”几响,震耳欲聋。

等到飞机过去,小壶小罐急忙去看伤兵。他们一声声喊着“同志”,伤兵却不答应,也不睁眼,只是一下下急喘。

小壶站起身大喊:“老冯,你快来看看!”

老冯跑过来,俯身看看,向前面喊:“卫生员!卫生员快来!”

区长跑来,说飞机把担架队员炸伤了,卫生员正在那边抢救。

他看看这个伤兵,问小壶小罐,刚才是不是摔着了,二人点头答应,满面羞愧。区长说:“伤员就怕摔,一旦摔重了,内脏就可能出血。”

等到卫生员过来,伤兵已经不喘气了。

小壶小罐齐声号哭,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终于来到目的地,把伤兵交给战地医院,把死者放到追悼会场。

向死者致哀毕,担架队接到上级命令:鲁南战役胜利结束,民工同志可以返乡。

大伙草草吃点东西,立即向家乡开拔。他们日夜兼程,走出山区,走过平原,趟过沂河,趟过沭河。

刘家坡的十四个人,腊月三十这天回到村头。

冯老沉让队员们站住,问道:“哎,大伙记不记得,村长在支前动员会上讲,等到担架队回来,要组织秧歌队,把咱们一个个送回家?”

大伙说:记得。

冯老沉说:“叫大憨去报个信,咱们在这里等一等。”

小壶将手一摆:“免了吧,谁不认得自己的家门?”说罢就走,率先进村。

大伙都说:免了免了,不用送了!

冯老沉一笑:“也好,不劳驾妇女识字班了。”

担架队就地解散,各自回家。

小壶的家人正在院子里忙年,爹劈柴,娘择菜,媳妇剁饺子馅儿。

老太太看见儿子进门,把菜一扔扑了上来:“哎哟,俺儿回来啦?”

小壶说:“娘,我回来了。”

爹打量一下儿子:“没伤着吧?”

小壶说:“爹,没有。”

小壶媳妇喜笑颜开:“看来,枪子儿还是长眼的。”

小壶突然冲她大发脾气:“你胡说八道!”

媳妇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扭身捂脸跑进厨房。

大年初一早晨,刘家坡家家户户烧纸敬天,多数人家要放鞭炮。不放鞭炮的人家,是以往三年内有亲人过世。

但是,小壶家没放,小罐家也没放。

这天上午,两个小伙子又蹲在街边下棋。有人过来问他俩,家里没有亲人过世,为啥不放鞭呢?

俩人同时抬头反驳:“谁说没有?”

第二年过年,他们还是没放。

第三年,两家依旧。

三年守孝期过去,两家才恢复了过年放鞭的做法。

(《解放军文艺》2017年第9期)

赵德发《担架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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