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上三竿,小壶打开院门走了出来。他打一个大大的呵欠,踱到街对面,冲那堵石墙踹了一脚:“小罐!”
听那边没有动静,又踹一脚:“小罐!”这一脚踹得更加有力,墙上竟有几块碎石掉下,砸进墙根的残雪里。
“噢!”那边有动静了。
听见这一声,小壶回到北边墙根,蹲到地上。他伸出右手抹平浮土,用食指横画五道,竖画五道,一个“五虎”棋盘就有了。他守着棋盘,虎视眈眈地瞅着东边街口,等待对手出现。
他和对手是堂兄弟。二十年前,他们的母亲同期怀孕,二人摸着大肚子商定,生下孩子,一个叫小壶,一个叫小罐。
小壶等了一大会儿,小罐才露脸。他穿着蓝布大袄,袖手歪头,愤愤抗议:“你这块杂碎,把俺家的屋快踹塌了!”
小壶一脸坏笑:“塌就塌,把你两口子压在里头!刚才还在床上压摞吧?”
小罐吐一口唾沫:“呸,能跟你那样,娶来媳妇就不要命了?”
俩人都是新郎倌,刚娶来媳妇不久,见面就拿床上事相互取笑。
说话间,小罐已经蹲到小壶对面,收拾地上散乱的草棒,准备与小壶一决高下。
快过年了,地里没活儿,他俩经常到一起下棋。小壶家门外墙根,是他俩的老战场。小壶习惯用石子,小罐习惯用草棒。昨天他们下了九盘,小罐输了六盘,今天摆出一副要雪耻的架势。
今天小壶还想赢。他像抡镢头一样,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合掌搓搓,捡起一块石子,猛地摁到棋盘上。小罐笑眯眯地拿起一小段豆秸,胸有成竹地布子。
布完子,你走一步,我走一步,都想将棋子排成三斜、四斜、通天、五虎等等,将对方棋子一个个吃掉。
小壶一边下棋一边打哈欠,还时常晃晃脑袋,将耷拉下去的眼皮努力撑起。觉得还不行,又掏出烟袋,装烟点上,一口一口急抽。即使这样,过一会儿他还是输了,因为对方有五根草棒排成一溜,“五虎”凛然出现。
他懊恼地骂:“怎么个熊事儿!”
小罐笑道:“你夜里把小壶倒光了呗。说,弄了几盘?”
小壶嘻嘻笑着,伸出一只手掌,叉开五根指头。
小罐说:“那还不毁?今天还敢踹我的墙,跟我叫阵?”
小壶晃晃脑袋:“知道要毁,可就是忍不住。以前听人说四大鲜,‘头刀韭、谢花藕、新娶的媳妇、黄瓜纽’,不娶媳妇不明白呀。”
小罐会心一笑:“这回明白了,都明白了。”
笑过一阵,再次布子厮杀。小壶将脑壳拍了又拍,让自己保持清醒。努力了几番,“四斜”眼看排成,却听到前街有锣声响起,有人高喊:“开会啦!开会啦!青壮年都到村公所开会啦!”
小壶说:“不管他,下完这盘再说。”
这一盘,小壶还是没赢,因为小罐排出了“通天”。他不服输,要再下一盘,锣声却响在了他们耳边。村文书走到他们跟前,一边敲锣一边说:“走啦走啦!”说罢继续前行。
二人只好放下棋子,悻悻起身。瞅着村文书那花白的后脑勺,小壶跺一下脚,努一下嘴,表示不满。
二
第二天早晨,小壶小罐再站到这里时,一个扛着担架,一个背着铺盖卷儿。二人手里,还各提一包煎饼。
门口站着小壶媳妇,她手扶门框,泪眼婆娑。
小壶看看媳妇,悄声问小罐:“你媳妇也哭?”
小罐向南墙一瞥:“不哭咋的?当了一夜孟姜女了。”
小壶的爹娘从院里走出来,脸上都带着愤恨。
老汉说:“村长也太欺负人了,叫咱们也去出伕。”
老太太说:“土地改革,贫雇农占了大便宜,应该光叫他们去!”
小罐说:“二叔,婶子,村长也是没办法,上级叫咱刘家坡出六副担架,实在找不出人了。”
小壶说:“共产党没分给咱两家一垄地,叫咱们出伕就不该!保卫胜利成果,那是贫雇农的事!”
小罐说:“贫雇农当兵的多,这事就叫咱中农摊上了。反正才十来天,年前就能回来。”
老太太瞅瞅儿子手里的煎饼包,撇撇没牙的嘴:“出伕还不管吃,还得自己带煎饼。”
老汉皱皱鼻子:“穷八路,真小气。”
后街响起锣声,村文书高喊:“担架队集合啦!担架队集合啦!”
小壶瞅一眼媳妇:“我走啦。你晚上把门闩紧。”
小壶媳妇点点头,带着哭腔道:“你到了那里千万小心,枪子儿它不长眼。”
婆婆呵斥她:“说什么枪子枪子的?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小壶媳妇不知道说什么好听,只好转身捂脸,走回院里。
小壶冲着她的背景喊:“你放心,我到那里光抬伤兵,没事儿!”
三
刘家坡担架队十四人,六副担架,一辆车子。车子上装着大伙的铺盖和煎饼,由大憨推着。
这辆车子,是他分了财主家的,有五成新。车轮一转,吱吱扭扭,有高歌猛进的味道。
小壶说:“大憨你真抠门,出伕走远路,也不给车轴上点油。”
大憨倒是坦白:“家里那点油,人吃都不够,还喂给车子?”
小壶听不得这声音,说烦人,伸手扯扯小罐。俩人主动落后,与大伙拉开距离。
冯老沉看见了,伸出一只大手,蒲扇似的向他们招着:“跟上跟上,不要掉队。”
小罐说:“你跟上就是,反正车子再怎么叫唤,你也听不见。”
冯老沉听不见这话,将两只大手背在身后,跟着大憨亦步亦趋。
小壶小罐看看他,相顾一笑,眼睛里闪射出贬损人的快感。
冯老沉,一直是刘家坡人的取笑对象。他是外来户,给财主刘万礼当长工,耳朵不灵,被人叫作冯老沉。因为穷,因为耳沉,四十多了还打光棍,直到共产党来了闹翻身,他才娶了个寡妇。成亲的晚上,老婆跟他说悄悄话,发现他听不见,只好吆吆喝喝。听房的人听见了,将那些内容传遍全村,成为大伙茶余饭后的笑料。
冯老沉出身好,两年前当上刘家坡武委会主任,负责治安保卫和出伕支前。当上官儿,冯老沉很不适应,有时候挺起胸脯像个主任,有时候弓腰低头还原成一个觅汉。村里人对他,也是有时候蔑视,有时候恭敬,态度很不统一。
这次出伕支前,冯老沉亲自带队。大家跟着他走完十里山路,来到区驻地,才知道他犯了个大错误。
各村担架队集合,几百人黑压压站成一片。一些中年男人敲锣打鼓,大群青年妇女扭着秧歌。小壶光看那些扭秧歌的,小罐却看外村的担架队员。
小罐看着看着,发出疑问:“人家的担架怎么是那样?”小壶转眼一看,人家抬的果然不一样,都是又长又大,用细木棒专门做成。而刘家坡的担架,只有两根扁担,在中间襻了一些绳子。
小壶就去打听,打听清楚了,到冯老沉面前大声抗议:“人家都是四个人抬,咱们两个人抬,你想把咱累死?”
其它担架队员听了,也问冯老沉怎么回事。
冯老沉抬手拍着耳朵,满脸愧色:“前天来区里开会,我没听清楚。”
小壶分合着怀中两根扁担,撞出“啪啪”的声响,说:“不行,咱们回去另做担架!”
冯老沉急忙向他拱手哀求:“小壶小壶,可别这样说!再回去做,上前线就晚了!”
小罐说:“就这样去,咱们两人一副,能摽得过人家?”
冯老沉说:“不就是抬一个人吗?一人背一个,也是背得动的。”
大憨说:“就是,一个人还有多沉?走吧走吧!”
有人背着大筐过来,边走边说:“拿汤匙啦,拿汤匙啦,一人一把,好用它喂伤员!”
大家围上去,一个摸出一把。那汤匙是白瓷的,摸在手里溜滑。小壶捏弄它说:“用完了揣回去,拿它喂小孩。”
大憨拍他一掌:“你的小孩在哪里?”
小壶说:“甭管在哪里,我来年一定当爹!”
这时,有人端着一个黑瓷碗,来到大憨的车子跟前说:“加油加油!小车加上油,胜利来回走!”
大憨对那人道:“同志你真会说巧话。来,加上加上!”说罢,高高兴兴将车子掀歪,让车轴眼儿朝天。
那人拿一根筷子,从碗里戳起一坨冻成半固体的花生油,抹到车轴眼里。
那边有人拿着铁皮喇叭筒大喊:“吃饭啦吃饭啦!吃完这顿英雄饭,都去当支前英雄呀!”
果然,妇女们抬来一桶一桶猪肉炖白菜,一筐一筐白面馍馍。
闻着英雄饭的香味儿,小壶就放弃了另做担架的主张。他去车子上拿来饭瓢和筷子,与大伙一起围了上去。
四
吃完英雄饭上路,每一顿便是吃自己的了。傍晚,青岗区担架大队在沭河边吃饭,各人吃各人的煎饼。好在上级安排人烧了几大锅开水,能让他们嘴里的煎饼顺利落肚。他们得知,为了防备敌人飞机来扔炸弹,要等到晚上过河。
吃下两个煎饼,小壶袖手抱膀,靠在一棵柳树上躲避寒风。望着沭河上的冰,冰面上映照的夕阳,他说:“天底下还有这么宽的河呀?”
靠在另一棵柳树上的小罐说:“听人说,沂河比这还要宽。”
小壶说:“怪不得老毛老蒋争地盘,把这两条河争到手,一年得打多少鱼呀。”
小罐指着他笑:“老毛老蒋是打鱼的吗?人家是争天下做皇上!”
小壶说:“多亏他们在这个时候打仗,河冰撑人,不然,咱们得脱了鞋趟水。”
日头落了,河面由红变黑。区长一声令下,担架队开始过河。冯老沉招呼刘家坡的人:“走呀走呀!”说罢,他推起车子,在大憨的扶持下到了河边。
小罐看看车上的东西,对小壶说:“车子太重,咱们把铺盖煎饼自己背着吧?”
小壶说:“他愿推,就叫他推。”
小壶走上冰面,双脚往前一滑,人就倒下了。爬起来说:“哎哟,腚垂子摔成八瓣了。”
像他这样摔跤的不少,这边“咕咚”一下,那边“哎哟”一声,每一个动静,都引来一阵笑声。
“咔嚓”一响,水花四溅,冯老沉连车加人掉进了河里。好在水不深,刚到他膝盖。小罐急忙过去,将扛着的担架往他跟前一放:“你快上来!”冯老沉就借助两根扁担,重回冰面。
车上的煎饼包和铺盖卷,有一半浸到了水里。大伙上前抢救,听脚下“咔咔”作响,又赶紧后退。
冯老沉移动担架,在车与冰之间搭起桥梁,独自爬过去,将铺盖卷与煎饼包一一取下,奋力扔走。谁捡到自己的,发现是湿的,就唉声叹气。
卸空车子,冯老沉爬回来,大家用扁担撬,用绳子拽,让那车子重回冰面。
看看河面上人已很少,冯老沉说:“咱们掉队了,快走!”于是,大憨推车,其他人各自背着东西,急急前行。
冯老沉每走一步,两腿都撞出清脆响声。大憨说:“老冯,你的棉裤上冻啦!”
冯老沉说:“活该,谁叫我盘算不到,没把东西分散呢!”
担架队过了河,一直走,一直走。北风忽忽地刮,刮得人脸疼头疼。走到天明,前面的人不走了,一个个伸长脖子向前看。原来,前面又出现一条结冰的大河。有人说:沂河到了。
区长传下命令,让担架队进村吃饭休息,下午再走。
几百人呼呼隆隆,走进一个村子。早在那里等着的区干部引领着,一家安排一个村的担架队。刘家坡担架队来到一户人家,一个中年女人向厨房一指:“水烧开了,你们喝吧。”说罢走进堂屋,再不出来。
大伙舀来水吃煎饼,有一半人发现,自己的煎饼冻成一坨,无法取用。
冯老沉说:“我的没浸水,先吃我的。”
有人就去拿冯老沉的煎饼吃。小壶也要去,小罐扯他一把:“吃冻煎饼活该,谁叫咱们叫他推着呢。”
小壶只好捧起煎饼包,“咯噔”咬了一口。
小罐说:“看我的。”就捧了煎饼往热水里泡。小壶说:“就你有点子。”
二人泡化一点,吃上一点。吃到嘴里的是糊糊,口感极差,但他们一声不吭。
吃饱肚子,小壶掏出烟袋装上烟,去厨房锅底铲出一撮火灰,将烟点上。走出来,许多人嘴衔烟袋,与他对火,院子里一时间青烟袅袅。
有人要晾晒昨晚溺水的被子,往晒衣绳上搭,往墙头上搭。院里搭不开,就到村外河边,在树间扯起绳子。
小壶将他与小罐合盖的被子晒上,回到那户人家,想到厨房草堆上睡一觉,却见大憨像站岗一样挺立门口,伸手拦他:“别进去,别进去。”
小壶好奇,不听他的,猛地推门进去。
他看见,里面有一堆火,一个光腚。下半身一丝不挂的冯老沉,正手托棉裤放在火上烘烤。棉裤热气腾腾,散发出一股骚臭味儿。
五
过了沂河,再走一天一夜,担架队在一片山区停住脚步。
黑暗中,他们被人带进树林,遵照命令老老实实蹲下。冯老沉,则被叫到另一个地方开会。他接受教训,惟恐再把上级指示听错,就把大憨带上。
小壶想吸烟,掏出火镰火石“啪啪”击打。还没把火绳点着,有人过来厉声制止:“不能抽烟,抽烟暴露目标!”
小壶只好揣起打火工具,从烟荷包里掏出一捏烟丝,放在鼻子下嗅着。发现风太大,把烟味儿吹跑,他索性将烟丝填进嘴里慢慢咀嚼。
牙齿一动,惊醒肠胃,响声在他肚里此起彼伏。他说:“好饿。”小罐说:“想想媳妇,就忘了饿了。”
小壶就去想,想了片刻,对小罐悄悄说:“这会儿是老二饿了。”
小罐抬头看看天上的启明星,吧嗒一下嘴:“咳,要是在家,这会已经睡醒了。把媳妇一搂,那个光景……”
小壶说:“就是就是。哎哟,赶紧出完伕回家,赶紧赶紧!”
冯老沉和大憨回来了。大憨代替武委会主任,向大伙传达会议精神。他说上级讲了,山那边就是战场,这里是伤兵转运站。那边一开打,伤员下来,简单包扎一下,就由担架队送到三十里外的战地医院。
大憨讲完,冯老沉摆着大手强调,咱们抬上伤员,一定要好好照顾,可不能在咱手里出差错。
他讲完,让大家吃饱肚子等着。小壶说:“没有水呀。”冯老沉说:“到前线了,哪里去找开水?树底下有雪,不能揞上两口?”
担架队员听后无言,各自摸出煎饼。吃两口,便去抓一把雪送进嘴里。
吃下两个煎饼,小壶觉得揣了一肚子雪,冷得浑身发抖。他抱膀缩颈嘟哝:“冻死了,冻死了。”
小罐说:“我猜,那些当兵的,这会儿也害冷。”
小壶说:“他们不光害冷,还害怕。
“怕什么?”
“怕上咱们的担架呀。”
“唉,一开火,谁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等伤员下来,咱们捡个小个儿的,要是抬个大个子,还不累毁啦?”
突然,南天红光闪闪,接着有“咕咚、咕咚”的声音传来。有人说:“开火了!开火了!”担架队员们纷纷起身观望。懂行的人说,这是大炮。大炮轰完,步兵就上阵。果然,等了一小会儿,那边就是“突突突”的枪声了。
小壶说:“哎哟,比过年还热闹!”
有人大声喊:“伤员快下来了,担架队到包扎所待命!”
担架队走出树林,来到一个村庄。这时天色已亮,能看见村边点着几堆火,火边摆了一长溜桌子,桌子上蒙着白布。还有一些穿白大褂的,有男有女,都踮脚翘首望着南边。
有人抬手一指:“来了来了!”
南边果然有人抬着担架往这跑,担架上躺着当兵的。那些抬担架的,也不穿军装。小罐说:“看来,还有这样的担架队,专门从战场上往这里抬。”
早有人迎上去帮忙,将担架放到桌子边,将伤兵抬到桌面上。几个穿白大褂的围上去,解开他的衣裳这看那看。鼓捣一会儿,扯一绺白布给他包扎。包扎完,就把他抬到另一架担架上,盖上一床被子。
只见火堆那里火星四溅,有人用铁钳从灰里夹出一块砖,另一人舀水往上一泼,那砖“卟”地一声爆出一团热气。还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手扯白布,将砖裹了几层,而后掀开被子,往伤兵腿裆里一塞,猛一挥手:“走!”抬担架的四个人齐声响应:“走!”担架便在他们中间离地而起。
小壶问:“腿裆里塞砖,为啥?”
小罐说:“让伤兵暖和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