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司机老麻的打算
按说,现在是追捕徐库水,没有司机老麻什么事儿,无非让他开车送人,唐义是队长,唐义说怎么走就怎样走,这就行了,也好省下篇幅多说说徐库水。但徐库水的事儿已经明确,不是被抓回来,就是当场击毙,没什么更多说的。之所以这段写中间出现的这个人物,是因为老麻把追捕的事儿给搞乱了套。
自从王克下达追捕徐库水的命令后,老麻就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他暗中走访老猎人,问清了克尔伦周围山山岭岭的猎人小道,搞清了散布在深山老林里的人家住户。这些地方,虽然也有个村屯名称,实则只有几户人家,可能是他们当年的祖先走到这里,看到一处清泉,喝上几口后就此停下了迁徙的脚步,刀耕火种,顽强地生存下来。他们对外界的联系只有巡山路过的猎人,也只有猎人才知道他们的存在。但准备的过程费尽心力,直到开车离开克尔伦场部,老麻才偷偷松了口气,现在他只有一个心愿:但愿老猎人说的那条神秘的林中小路确实存在,并且真的通向只有三五户人家的草塔小村。
从进入克尔伦那天起,老麻就明白,早晚有一天,他会被保卫科关押起来,不为别的,就为那几个朝鲜女人。
上过朝鲜战场的人都知道,在朝鲜,最危险的是汽车兵。没有人能开着一辆汽车跑到底。能往前线送上两趟弹药就是功臣。
在敌机的狂轰滥炸下,运输线上的伤亡最大。那些简易土路一炸一个大坑。敌机一般是两架编队,钻山沟子搞偷袭。你正走得顺利,它就从山沟里出来了。听到防空哨兵开枪报警,敌机已飞临头上,还没等你做出反应,是加速闯过去还是就地隐蔽,敌机已经转过半径,调整好角度,让机头正对着公路,迎着你一梭子扫下来,目标就是舵楼子里的驾驶员。不少人都是这么牺牲的。常常是尘土飞扬过去后才发现,刚才快乐精壮的小伙子已经面目全非,车被炸成一堆废铁,碎玻璃上溅着斑斑血痕。敌机欺负你是汽车,向下俯冲时机头压得非常低,飞机肚皮几乎擦着了舵楼盖子,双方交错的一瞬间,能清楚地看清敌机飞行员的表情,正聚精会神向你瞄准。可你就是看见了也没办法,你要是跳车,它会跟踪射击;就算没打着你,把汽车打得着起火来,你还得冒着被敌机射中的危险,把汽车开离公路,要是在公路上炸了,一整天别的车都别过了。
老麻跑过一趟。敌机阻截时,他紧张得手脚僵硬,眼看前头一辆车被炸成碎片,以为自己这回是完了,非交代在这条路上不可。奇怪的是敌机在头上盘旋了一圈后飞走了。
在旁边的山坳里,惊魂未定的老麻看见一排瓦罐。
那是朝鲜当地群众把每次牺牲的志愿军战士遗骸,收拾装在瓦罐里。炸得什么也没有了的,捧上几把泥土。一个瓦罐表示一个牺牲者,老麻上来时,已经整整齐齐地摆了一百二十七个。
这条被称为死亡谷的路段,恰好在狼林山脉与赴战岭山脉之间,缺少隐蔽。老麻硬着头皮跑了第二趟,是给军部送给养,车上食品卸完后,司令部协理员来了,通知他在小分队待命,实际上就是留下来了。从此与战场拉开了距离。不是敌机袭扰的目标,附近又布置了防空火力,情况大不一样。小分队供给正常,有时连首长也赶不上他们。他的车运送的都是食品药物。有时落下些饼干罐头,就抱着送给驻地的女人们。她们才是战争中最苦的人,男人们都上前线了,留下她们修路抢救伤员,送弹药,什么都干,却没有一点供给。老麻送来的饼干罐头,可以让她们高兴得直跳。跳着蹦着就围成了圆圈,把他围在中间,叽哩哇啦叫嚷着,不让他走。硬生生向屋里拽。老麻人生得丑,鼻翼两边像沾了成片的乔麦皮。女人的热情,让他激动得乔麦皮通红,显的麻点更黑,人也更加的丑了。但人长得丑,心可不丑,对漂亮女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忍不住就住上一两回。没想到她们太重情了,仗打完了,老麻要回国了,她们顶着装了全部家当的包袱来了,非要跟他走。老麻想到,回国后再也难找这样漂亮的好女人,就用空油桶装上了两个,准备带回国。两个女人还怕他有变,先讲好,过去后两个女人都跟他,三个人不分开。老麻把油桶放倒,罩上苫布。给她们一人两个水壶,几袋干粮。
但老麻的美梦没能实现,关卡查验极为严格,当时的口号是:不带走朝鲜人民的一针一线一草一木。所有车辆人员,没有经过查验的不许过关。老麻哭丧着脸,看着两个女人从空油桶里像蚕似的慢慢爬出来。还没站稳就死死抱住老麻,说什么也不肯回去,非得跟上老麻不可。
又黑又壮的督查队长走过来,用手枪点着老麻脑袋说,你马上把她们放回去,否则我就地正法了你!
乌黑的手枪管又冷又硬,点的老麻头上起了一层红豆子。
老麻慌了,他知道督察队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赶紧好言好语劝她们回去。两个女人意志坚决,在地上打滚,躺在路沟边上连哭带叫。督查队可没耐心等你,督查队长指示手下人要把老麻扣了。仗着老麻是司令部小分队的人,司令部协理员打了几个电话,老麻才没有被当场绑了,逃过一劫。
但事情并没有完。刚回国,丹东都没让他停,连人带车一起转业,直接拨下来。
先在总局,政治部让他写了回国时私自携带人口的经过。然后再下拨。他感觉就像块石头,从山头一直往下掉落,想停也停不住。
到了哈尔滨,装上棉帐篷继续赶路,直到王克这儿才停下。停下了也傻了眼。蛤蟆通的荒凉,跟朝鲜的狼林山一样,林木茂密,人烟稀少。只有十几家住户,没了枪声没了炮声也没了人声。这种表面的沉静让他心慌。他不知道政治部那头拿着他的检查材料会怎么处理,但肯定会处理。无非等待适当的机会而已。
突然大审查就开始了,老麻明白,所有担心的事随时都将发生。
他留心唐义、张纪书,还没看出他们要采取什么行动。车照样让他开,话也照样说,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徐库水的下场了,他听说了,对徐库水如果不能生擒就击毙。徐库水他见过,克尔伦就那么大的地方,他是没看出来徐库水有叛国的迹象,只是这小子爱弄几句歪诗,在小本子上画过简笔女裸体画,说是画的女房东,还在女人乳房下头点了个红痣。他问过徐库水,你怎么知道?猜的。这算什么回答,纯属胡扯。让老麻奇怪的是,他认识的两个朝鲜女人,也在同样位置上长了个红痣。每一次都能摸到它们,像是她们身上长出了引导近一步抚摸的标志。或许有红痣的女人就是好女人。真想她们呀!老麻心里叹息不已。如今隔山隔水,遥不可及。问题是眼下前途不保,如果清查出有问题的人呢?比方他老麻,被清查出来了,那会怎么样?总归不会轻易放过。其实都不用查,把材料拿出来,直接就可以上斗争大会,可能斗争大会已经安排妥当,只等他出车回来。老麻下意识擦了把头上不由自主冒出的冷汗。
你这是怎么了?
唐义关切地问道。
老麻吓得不轻,以为唐义看出了什么异常。
我……急的。着急呀!
他老麻还听说,蛤蟆通就是准备关押人的,要不农场怎么靠湖而建呢?总不会在湖里种庄稼吧!长达十几里的湖岸是天然的屏障。不知有多少人将被关在这里。
老麻很轻易地就判断出自己的前途,他不甘心,但他不想跟徐库水那样往外跑,跑到外面去会怎么样?小命捏在人家手里,太傻了,还冒被追踪的风险。他早想好了,要跑就回山东老家。山东多好呀!现成的土地,平整厚实,想种点什么种点什么。那里的女人也如土地般实在。不是有话么,山东的女人大腚锤,养下的孩子赛马驹。不过,他还是挺怀念在朝鲜的日子,那些女人把他当亲人,做什么牺牲都在所不辞。说是用血肉凝成的战斗友谊,那一点都不错。曾有次他出车回来,她们轮流用热乎乎的胸怀,帮他焐暖冻僵的双脚。多好的岁月哟!他真想赶回丹东去,估计撤军已经结束,瞅机会溜过去再找找她们。带上她们上山东过好日子去。她们一定愿意。眼下先得跑出去。他问过老猎人,知道有条近路可以插到草塔小村,在那里雇上挂马爬犁,奔城子河。到城子河就见着铁路了,可以通到牡丹江,到那儿再走就容易了。
老麻担心的是这辆汽车,有它老麻就很难跑得脱。他还担心,一旦跑不脱他就成了第二个徐库水,唐义会追踪他么?会不会也用枪?
他不由看一眼唐义腰上别着的手枪。唐义立刻发令:“你磨蹭什么,快冲过去!”
老麻吓一哆嗦,立即加大油门,汽车马达轰鸣着,闯进树丛,几片冻僵的红艳枫叶,落在挡风玻璃上,使冷酷的四野有了温情,汽车像受到了鼓舞,碾着冰雪,冲上山坡。山谷里的回响在树林上空盘旋不绝。
7.夜宿营地
唐义看准一处平坦的地方才通知停车。
他跳下车,四处查看,觉得没问题,才敲打后边车厢,让张纪书催促大家起来活动手脚,防止冻伤。同时就地埋锅做饭。
饭也简单,还是部队习惯。架起行军锅,郭同福、林祥就近捡些干柴树枝。王亚梅选一处厚雪,轻轻刮去雪的表面,露出晶莹的细雪,轻轻地把雪捧进行军锅,烧开了再搅进炒面。这就是行军灶。不同的是每人还有块面包和美制牛肉罐头,不知在朝鲜战场上什么战役缴获的。
王亚梅端一茶缸炒面糊递给唐义。
“都有了么?”
唐义看着大家问。
都有了。只有老麻不吭气。唐义把自己的这缸子炒面糊递给他,老麻皱着眉头说:
“我胃不行,你们吃吧!”
说完,老麻走到汽车另外一边去了。
就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唐义对老麻产生了怀疑。
喝过炒面糊唐义想解手,这时要回避的是王亚梅,他看见王亚梅正用木棍在雪地上画小人小房子,放心地绕到车边,掏出来刚要撒,却看见雪地上有油饼渣,几步外扔着咸蛋壳。他很诧异。再看老麻,趴在驾驶楼的方向盘上打盹。
唐义想不到老麻竟会脱离大家另搞一手。经验告诉他,队伍里如果有人搞特殊,艰难时刻就不能同甘苦,危急关头更不会共生死。他们就会犹豫观望。这样的人参加执行特殊任务难免会发生意外。
唐义站雪地里思考再三,判断不出这些散落的油饼渣、咸蛋壳意味着什么!对唐义来说,老麻还是个陌生人。除了觉得他长得丑以外,其他全不了解。这也符合王克的道理,在大审查没搞之前,身边没准会出现些什么样的人。他对这十几个人有了担心。他知道要严格带队,松垮不得。要抓紧时间尽快完成任务返回。绝不能发生任何意外。
他往前迈几步,用脚把这些零七八碎的东西踩进雪里,不想因为这些影响大家情绪。
只有共同享有艰苦,才能聚集共同的力量。
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赶到白草圈子,把封锁线布好。
他不知道徐库水为什么跑,是什么把徐库水吓成这个样子,或者真如王克判断,徐库水历史上有重大问题,只好望风而逃。或者徐库水另有隐瞒,来到克尔伦后感到了将要暴露的危险,才不得不铤而走险,选择了偷越国境线。在徐库水身后还会有别人吗?如果有的话会是谁?是司机老麻,是郭同福,还是别的什么人?唐义很怀疑郭同福,为什么他不跑,反而举报了徐库水。他与徐库水之间还会有什么秘密么?因为郭同福的个人历史也不清白,也在清查之列。郭同福分明对此有了预感,为了写自传而东问西问。其实,不论怎么问,都无法改变即将发生的事情了。
他不由看着身边小分队成员,他们或坐或站着休息。张纪书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郭同福在地上培起个雪堆,上头贴几片树皮,成一个没心没肺傻笑的大头雪人。人们的表现是那么温和友好,真不忍心非要从他们中间找出几个清查对象来。
唐义像是无奈地摇晃脑袋,放弃了更进一步的分析,而在车边短暂的思考也没有什么结果,此时,他还想不到后来会发生那么严重的事情。
天色将晚,雪还在下,没有停的意思。
这种天气野外宿营非常危险。午夜后的极端气温会达到零下四十度,连树都冻得咔咔直响。何况人呢!
唐义担心发生冻伤减员。有了冻伤都无法带走,硬挺着的结果就是把两条腿冻得发黑,然后腐烂,最后为了保命而把双腿锯掉。
他催促大家上车,让老麻加快车速。山林里的天色,可是说黑就黑。
老麻不大情愿的样子,一声不吭启动汽车。油门不是好踩的,马达发出敲打破铜烂铁般的嚣叫。
树林越发稠密,头上只见一线灰蒙蒙的天空,而这天是越发得暗了。目光所及,周围苍苍茫茫,世间的一切都变的模糊难以确定,只能分辨出移动或静止的景物,树林幽暗而难以琢磨,像有无边的恐怖正偷偷袭来,唐义突然喊道:
“停车!”
老麻踩下刹车,车子仍然向前滑了有四五米才停住。
唐义跳下车,大步跑进密林,很快又跑回来,招呼大家下车跟他走。
大家下车的过程很慢,手脚都冻树枝似的僵硬。
跟着唐义走了没几步就站住了,大家同时看到,在密林中躲藏着一座木屋,它用木头树条子架着,一半身子缩在地下。像个站立不住的老人。
唐义说:“我们今天就在这儿宿营。”
屋子虽小,能遮风挡雪,可以保护小分队安全过夜。
停车是个大问题。唐义转了一圈,选好位置,又反复关照老麻,天冷,每隔一个钟头就得发动一回。下半夜两三点钟,发动后就不要停,那时最冷,老乡们说,那是冻得鬼龇牙的时候。
唐义催促大家尽快清理木屋。王亚梅说,这一定是个猎人小屋,进山打猎也要营地。她抢先走两步,用力拉开破烂的小门,突然从里头蹿出条黑影,急切地冲进密林。王亚梅怪叫一声,转身扑向唐义,恐惧地吊在他的胸前。唐义反应极为迅速,左手揽住王亚梅腰,右手掏出手枪。
那条黑影钻进树林又停住,回头看,有两只绿莹莹的眼睛。
“是狼!”
唐义收回枪。
这种干百年都一直荒芜的地方,狼是非常多的,不一会儿,林中出现三三两两绿色的光,鬼火似的在暗处飘忽游动。
屋里没什么东西。一个没锅的灶头。屋梁上挂条黄布口袋,里头几把发黑的小米。墙上有几串干瘪的几乎看不出模样的山蘑菇。唐义就是偶尔目光扫到了这个黑洞才发现小屋的。王亚梅把自己的红头巾拿下来,塞到漏风的窗口。
张纪书已经点着了灶火,有了火,屋里很快就有了暖意。有了火才能一切继续。
“这是什么?”
张纪书举着马灯,在土炕上发现一团黑褐色的东西。
大家好奇地围拢过来。
那团黑褐色的东西,像段枯木又像个包袱,沉静而神秘。张纪书随手拎了一下,这一拎不要紧,所有的人都凛然一惊,毛骨悚然,那竟然是一具尸体,由于死去的时间太久,只剩破碎的骨架。滚到胸腔前已经空洞的头骨明白地显示,这是具人体。死者身挨着墙头的房柱,好像房柱是他的依靠、他的希望。又好像留出大炕来等什么人来住。房柱是剥去树皮的白桦,被刀斧切削过。举灯上去,依稀看到几行用刀刻写的字。王亚梅把脸凑近,好一会儿,才慢慢读出来:
铁岭绝岩,林木丛生。
暴雨狂风,荒原水畔战马鸣。
围火齐团结,普照满天红。
让唐义震惊的不是面前的死者,而是这座木屋,竟然是抗联密营。王亚梅读的是《露营之歌》,出自抗日联军第三路军总指挥李兆麟将军和于天放、陈雷之手。
王亚梅还在念:
朔风怒吼,大雪飞扬,
征马蜘蹰,冷气侵人夜难眠。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壮士们!精诚奋斗横扫嫩江原。
伟志兮!何能灭,
夺回我河山。
没有人说话。
能听到屋外雪片落地的沙沙声。
有一棵百年老树被雪压垮了,倒下时发出深重的长长的一声叹息,承载的积雪从半空跌落,就像发生了爆炸,飞溅而起的雪尘,遮住树林上空又纷纷快速落下。
所有人都退后一步直直站着。
张纪书在死者旁边找到一只日军用的饭盒,一把锈蚀的刀,其他什么都没有。
谁还能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是哪支队伍在此坚持斗争?如今又在哪里?是随着解放战争的进程走出了密营,还是在日军围剿中失去了联系,牺牲在茫茫荒原的某一处?留守的这个人,在这座密营里望眼欲穿,等候胜利的捷报或者接应他出去的信号,但终于什么也没等来,而他因为疾病或者受伤已不能坚持,在艰难困苦中录写下唱过多少遍的“抗联露营歌”,但体力不支,只好把唯一的武器一把刀子放在身边,慢慢躺下,前边,是国境线,身后,是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就那么安静地躺着,耳边一直响着这支歌,渐渐地睡去……
再也没有醒来。
唐义领着大家向死者深深鞠躬。砍来暗红色的桦树枝,编成担架,把这具抗联战士的遗骸收好,十几双手托着,送到房后雪地郑重掩埋。
唐义说,大家都记着吧!春天时来把他重新安葬,立个纪念碑,写上那首《露营之歌》。
与抗联战士的不期而遇,使大家心情沉重,气氛压抑。
唐义捧起雪搓搓手脸,冰冷刺激得他嘴里咝咝哈哈,像烫着了。王亚梅歪头看看,也学他的样子,抓把雪往细嫩的脸上一按,雪刚挨到脸上人已眺了起来,她惊叹,看上去细软无骨的白雪,竟然像一把砂粒擦过面颊。
傻丫头,这也是学得的么!
唐义赶过来,一双大手搓热了,捧住王亚梅两边腮帮子慢慢揉。好一会儿,王亚梅泛白的面颊才缓过些血色。
唐义说,再慢一会儿,这里的皮肤就会坏死。
王亚梅感激地冲他笑笑。
唐义这才起身催促大家抓紧休息,明天早一点启程,徐库水正跟我们赛跑呢!
8.密林枪声
老麻的倒车技术很好,尽管是山坡,又有许多树木障碍,仍然顺利地把车靠在树冠巨大的锦槭树边。篷布拉好,又用绳子绑住。
老麻说,唐队长你放心睡吧!一切有我呢!
他看着唐义把一切都仔细查过,这里拉一把,那里拽一下,那种认真的神态让他心里突来一阵紧张,明天早上,不,应该是天亮前就将永远离开这荒野之地。要跑,还得赶快跑。那个凶神般的督查队长当时就记了他的部队番号,他们肯定不会回国后把记录一丢了事,只要往上边一交,他老麻就得受审判,判个十年八年,往蛤蟆通那样的地方一扔,这辈子就算完了。
老麻把逃跑的时辰定在以能分辨出林子里的景物为准。这时候动身,等屋里的人们起来,早几里路出去了。估计他们不可能放弃抓徐库水,而来追他。十几个人兵分两路的可能性不大。天不亮时不能动身,分不清林内路径,走迷路了会绕一大圈回到原地,这种事儿曾在部队中发生过。如果跑了一大圈,再与唐义碰面,那时的唐义也会举着手枪像那个督查队长那样敲打他的脑袋。
唐义对老麻的计划毫不知晓,把停车的事儿安排好才放心地回到小屋。他进来时,屋里已经安排就绪。王亚梅排在第一个,这里离灶台近,热得快一些。重要的是不会让一个女人夹在男人中间。然后是唐义、小四川赵永兵、林祥、郭同福……最后是张纪书。
唐义把大衣丢给张纪书,自己拉一条毛毯躺下去。
王亚梅没有睡着。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中宿营,寂静的树林加上悄无声息的大雪,让她感到神秘。尽管大睁着双眼,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仍然空无一切,不可透视,只有雪片清新冰凉的气息四处弥漫。铺在门洞下微弱的雪地反光,虚幻地衬出唐义高大的身影。唐义进来,很小心地爬上炕,高大的身影谨慎地缩在她身边。很快就传出鼾声。不知为什么,王亚梅更加难以入睡,黑暗使她感到孤独。她忍不住想挑开毯子,往唐义怀里拱。唐义仍然鼾声大作,她为自己瞬间的荒唐想法脸上发热。
好在想法没有踪迹,自己不说别人是察觉不到的,她忍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了困意,没想到唐义却一只手伸过来,搭在她身上,王亚梅没敢再动,因为鼾声如旧,那手也没什么动作,她只感到了那只手的重量。把身子往里缩了缩,细听外面阵阵风声。林中传来奇怪神秘的哼叫,是老树发出沉重的“咿——呀——”声。像树林发自远古的叹息,又像树林在沉睡中无意间发出的呓语。而王亚梅总觉得林中有人在窃窃私语,偶尔夹杂着一声怪笑。有人踏雪而来,雪地咯吱咯吱响,由远而近,一直走进梦中。而梦中一片洁白,黑色的大鸟悄无声息地在林中穿行,人也飘飞起来。其实是老麻走进来给炕洞填柴火了。老麻喘息很重,像是赌气似的用力往炕洞里塞,王亚梅感觉到木柴从身下经过,甚至感受到火在下头燃烧。热乎劲升上来,王亚梅叹息似的出口长气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摇动的树林发出不易察觉的催眠振波,让人深入梦乡。不知睡了多久,有双大手伸来把她凭空托起。这应该是唐义,她舒服地放松自己睡得更加深沉。美妙的梦境再次出现,只是身下太热,炙烤得人昏昏沉沉。她想,这是太累了。可身体分明被抬起,然后是纷乱的脚步。急迫的催促。身下一凉,有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刺骨,她终于惊醒过来,只见眼前一片通明,小木屋着火了。四处烟火弥漫。唐义再次冒死冲进去,抓住什么往外扔什么。毛毯棉袄大头鞋。最后扔出来的是张纪书,他被烟呛昏了,放在雪地上让他平躺着。火势已从屋檐下四处蔓延,树条子炸得噼啪乱响。唐义在火光中清点人数,幸运的是都出来了,东西也没受什么损失。
此时,火已烧穿屋顶,又从屋顶穿出,顿时烈焰腾空。一根木梁被烧得直立起来,火焰迅速地攀援而上,通体发出奇异的光彩,像根发誓点燃天空的火把。暗夜在瞬间展现出一片辉煌。于是,浓烟卷着烈火,气势不凡地翻卷升腾,火柱冲天。火光中能看见翻飞的雪片斜着身子冲下来,起火的木屋仿佛在移动,如同暗夜中一艘被击中的战船,正伤痕累累地穿过夜色沉沉的海洋。接着房顶坍落,燃起一片火光,比先前还亮。几只被烧着的松鼠带着一路火星奔过来,它们蓬松而招摇的大尾巴尖上,跳动着滋滋作响的蓝色火焰,又精灵一般迅捷地消失在雪原深处。像是为它们关心的群体发送恐怖的警示。
这是全部毁灭前的光辉,看得他们惊心动魄。
透过火光唐义看见了森林上空泛白的天色,天要亮了。他想起了汽车,侧耳细听,没听到发动机声,他叫声不好,以为老麻一时疏忽睡着了忘记发动车,车不发动人也要冻坏。他扑到槭树下,打开车门。
里头空的。
他绕着汽车跑了一圈,没看到人影。他大声喊道:“老麻!”
没人应答。
他提高嗓门。
“麻向忠!”
树林在稍作停顿后,忠实地送来一串回声。
唐义问:“没见到老麻在屋里吧?”
他担心老麻怕冷躲到屋里取暖。那可真烧成火把了。
郭同福说:“屋里没人。”在张纪书被拖出来之前,他在屋里摸过一圈。那时张纪书已经被烟火呛倒在地。
唐义叫起刚清醒点儿的张纪书,让他上车先发动一下,看还行不行。
张纪书身子软得像根柳条子,靠着林祥,抓把雪搓搓手脸,嘴里咝咝哈哈地爬进车去,但试了几次也发动不着。
唐义掀开引擎盖,发现里头高压线全部被扯掉,滤清器被拆下来丢在一边。唐义脖子上的血管子立刻鼓成一根根的老藤,黑紫了脸,跳下车,伸手掏出枪,冲郭同福说,你拿上枪马上跟我走。其他人收拾东西原地待命。
此时,唐义对自己匆忙的决定,还不能判断是否正确,也来不及判断。
唐义脸色冷峻,仔细查看一番脚印,领着郭同福向北追了下去。
他们的判断没错。这时的麻向忠迎着风向,正往北奔跑。他抓住山榆树枝,在使劲儿攀登一道山崖,树枝摇曳,惹得雪团疯了似的扑落下来,低矮的胡枝子上空烟雾腾腾。他知道,北方的冬季多是西北风。受贝加尔湖影响,风力强大而且寒冷。只有春季才会刮东南风,东南风一刮必有雨来。往北走才能跑出林子,出了林子才好分辨方向。他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追赶。为了保险他还是加快脚步。他弓着腰,使劲趟开积雪,往前狂奔,撞开枯枝钻过横卧的树木,跑得像只狐狸。他突然听到半空中有树枝纷纷断裂,碎树枝像乱箭一般横空掠过,发出无数尖利的呼哨扫过密林,巨大的轰响从天而降——是一棵老树被森林抛弃,高耸的身躯划过密林上空后猝然倒下,激起浪涛般的雪障,一片毛赤杨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发黑的树枝混合着风铃草的碎片,从雪下溅出来,扬了半个山坡,老麻应声而落,掉进满是石块的雪坑。他爬上来,满眼是凄凉的枯草。奇怪的是这时候他看见了鹿群,正匆忙地从他身边跑过。他对自己的磨蹭很是生气,他庆幸的倒是那台车,肯定是开不走了。没有高压线,发动不着,汽车成了废物。就是追他,也只能迈着两脚迫。他对自己的体力有信心,还有可能是他们不追,走了一个人算得了什么,有什么必要追?又不是徐库水往边界跑着去叛国,傻瓜才叛国。可汽车坏了,不等于救了徐库水么,这小子可以不用拼命跑了。
想到这儿,老麻倒有些慌了,这不等于是破坏追捕么?成了与徐库水一伙的人了。老麻更加不敢松动。
林中树木越来越稀疏。
雪不下了,天仍旧阴着,这使得整个世界莽莽苍苍的。有野兽的身影在林中穿行,它们只是扬头看看,没有打搅他的意思。现在是在爬坡,脚踩下去很吃力,身上热了,他往嘴里塞把雪,雪片融化的冰凉让人挺舒服。树林里很寂静,静得只有自己的喘息和脚踩雪地的咯吱声。还有什么声音?他偏着脑袋听听,偶尔的干树枝断裂声,非常清脆。他担心有大个头猛兽跟上来。机警地四处观察。林地中树枝交错,白雪皑皑,仍然静悄悄的。一般的野兽并不可怕,唯有遇到独行的黑背雪狼必须特别小心,它会长距离跟踪人,从不主动进攻,一旦发现你体力不支摇摇晃晃,它便会及时赶上来,一刻不停地围着你打转,使你尽快倒地,然后它不急不慌地享受一顿美餐。但是情况好像不大对头,枯枝被噼啪踩断的声音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清晰。接着一声让他魂飞魄散的大喝:“麻向忠,你给我站住!”
是唐义大步流星从密林里冲出来,细小的灌木与冻硬的野藤在他暴怒的身体四周断裂飞溅,脚下雪粉高高扬起,唐义像腾云驾雾似的踏雪而来。
郭同福落后十几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没有掉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滚得满头满身是雪。完全是靠着麻向忠脚印帮助,使他们没费太大周折。但唐义不懂老麻为什么往这个方向跑,前头是什么在等待着他。他想追上老麻把他带回来。罚老麻把车修好,先去执行抓捕徐库水的任务。老麻破坏公物的错误如何处理,那只能等回到克尔伦场部再说。如果接下来老麻表现好这事儿也可以算了,让张纪书批评批评,个人再写个检查。不过此人今后只能控制使用。他还担心密林里老麻辨不清方向,如果跑迷了路,死都不知身在何处。而且他们又不能等,追踪徐库水的任务必须完成。队伍开动,等老麻耗不下去,再回来,就别想再找到大家。可唐义一喊,老麻跑得更快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且为了躲开他们竟一头扎进密林,往深不可测的林中钻去。
其实老麻很清醒,他可不想把唐义他们带出密林,一直跑到草塔,还得多绕绕弯子,得在林子里甩掉他们。
唐义担心留下的几个人,他不及时回去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心里急迫连喊老麻站住。
老麻是铁了心要跑,既不停步也不应答。
唐义这才看出这家伙的企图,他愤恨不已地骂道,你这个逃兵、败类!你要跑还把汽车搞坏,让大家全陷在这里。唐义怒不可遏冲天开了一枪。森林里的枪声带着长长的尾音,呼啸着掠过树梢消失在远处。麻向忠愣了一下,接着把腰缩了缩,正好到了坡顶,把身子一团向下滚,一副死命挣扎的样子。郭同福蹿上两步,靠上一棵挺拔的云杉端着大枪说:
“王八蛋,我给他一枪!”
郭同福是个老兵,枪法上有准头。
唐义急忙按住枪身说:
“不行,你不能开枪!”
这一枪打出去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他不想让郭同福承担责任。
唐义突然快步往前冲了有二十多步。
这时的麻向忠到了坡下,又要进入一片林子。
唐义开始掏枪。多年之后回想这个过程,他只记住了断断续续的感觉,先是搭扣开了,皮带在胯上甩了两回,滑落进雪。然后手指麻木疼痛,枪柄硬邦邦的实在感使他心痛。他试着枪往上举,举了三回,才把冰凉的击铁勾住。准星前是麻向忠躲躲闪闪的身影,接着扣动扳机。他感到手上跳了下,耳边砰的一声,尾音甩开,像有条巨大的鞭子,掠过树林的所有树梢。枝头伫立的雪团,受惊的鸽子一般纷纷离开,树下顿时暴雪飞扬。麻向忠仍在奔跑。唐义屏住气又连开两枪,只见准星里的麻向忠身体一顿,如同被一只大手拎住衣领提了起来,双脚腾空,身子飘出去,双手张开,向上举,又平摊,摇了摇,像跟谁打招呼。接着重心前移,完成上飘,开始跌落,头先着地,身子从头上翻过去,倒立垂直的瞬间,身子耸了耸,雪从身下射出,混合着黑红的血浆,溅到身边的毛山槐上。带护耳的棉帽子甩出去后,又在雪地上滚了一段……
落地后的老麻艰难地往前爬了几步,像是要找回那顶帽子。但黑红的血浆流出来,碰到雪立刻凝结成一团一团,触目惊心。
唐义站住。等待。等待叫喊、呻吟,或者一个影子。
什么都没有。
树林里一阵死寂。
许多年后,唐义在去密山的火车上碰到一个打听蛤蟆通的老人,那老人衣衫褴褛打听蛤蟆通的麻向忠,那一刻头发花白的唐义真想抱住老人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