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一把黑色匕首(一)

2024-09-17 02:49 来源: 文化之窗 本文影响了:173人

  一、准新娘遇害

1953年2月上旬,上海市公安局决定组建一个内部代号为“103专班”的新侦查部门。在由局长扬帆呈递中共上海市委分管政法工作的潘汉年副书记的报告中,汇报了组建这个专班作为侦查工作试点的思路。

解放近四年来上海市的反特斗争和治安工作中,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有些重要案件,具体是由政保部门还是刑侦部门来侦办,是根据案发伊始的初步判断决定的。但是,在侦办过程中,随着案情的逐渐明了,发现之前的案件性质认定有误,有的最初被认定为政治性案件,侦查期间发现是刑事犯罪;反之,有的被认定为重大刑事案件,侦查期间却发现是政治案件。按照现行规定,侦查员遇到这种情况时,必须中止调查,将案子移交相应的政保或刑侦部门接手。问题是经这么一转手,哪怕移交手续办得再快,时间总是被耽搁了。而且,接手的侦查员很难马上进入办案状态,在主观上或许可以克服认知方面的障碍,然而,在具体办案实践中,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些影响。有些时候,就因为侦查员进入角色慢了半拍,导致功败垂成。

上海市公安局领导班子认识到这个弊端,多次进行研究,最后扬帆拍板决定,从全市各警务单位选调若干政治可靠、业务精湛、胆大心细且有独立办案能力的优秀侦查员组建一个专门班子。该专班共有10个小组,每组有侦查员3人,故代号为“103”。“103专班”的侦查员以探组为单元,负责承办全市范围内“非预估”政治、刑事大案,所谓“非预估”,指的是没有情报预见也没有出事先兆的突发性案件。专班一旦接手这类案件,不管在承办过程中案件性质是否转换,都一杆子扎到底。如若办案力量不足,可以向案发地公安分局、派出所请求协助。

潘汉年收到这份报告,非常重视,数次召约扬帆面谈研究,还两次组织相关专家开座谈会进行讨论,反复考量、评估利弊,这才签批同意。

1953年4月30日,“103专班”成立,驻地位于黄浦区老大沽路69号。那里原是租界警务处的一座仓库,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全部沦陷,日军占领租界,此处成为日伪上海市警察局的一处秘密机关驻地;抗战胜利后,被国民党宪兵团接收。1949年5月上海解放,该处由中国人民解放军淞沪警备区接管,1952年底移交上海市公安局。

这个新部门的开张,充分体现了潘汉年的要求,即“低调,再低调”,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庆贺横幅,甚至大门口连牌子都没挂----扬帆局长认为,这个部门并不直接接受社会诉求,人家这里是什么级别。当然,社会上知道是什么单位也没啥,毕竟不是保密单位。

“103专班”的主官称为主任,名叫卢禄定,原职务是市局政保处副处长兼任特侦二科科长。扬帆局长找他谈话,说起组建“103专班”之事,扬帆宣布:局党委研究决定,并报请市委潘汉年副书记批准,你被任命为“103专班”主任。就这样,卢禄定走马上任,在专班秘书小钟的协助下,着手进行“103专班”的组建工作。

这里重点提一下原上海市公安局北四川路分局刑队第四组组长裴云飞,在他自己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被内定为即将成立的“103专班”第六组组长。裴云飞是一天前才得知自己被组织上选拔到“103专班”的。北四川路分局郁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宣读了调令,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老张去不去?”

留用警员张伯仁是裴云飞的部下,两人打自去年10月搭档调查“一枝花”命案,,一段时间相处下来,都觉得相互之间配合默契性格脾气也投缘。裴云飞作为入警时间不长的年轻警察,从老张这个有着三十年警龄的老刑警那里学到了不少刑侦调查方面的道道儿,小裴自然希望张伯仁也一起调往“103专班”,两人好继续搭档。

这个情况,分局郁局长也想到了。市局通知全市各分局推荐人选时,郁局长在局务会议上和几个领导一通气,认为张伯仁虽是留用警员,但市局的通知中并无排斥留用警员的说法,大伙儿都赞同把老张报上试试,如果成功,相信裴、张这对半年前侦破了“一枝花”命案的搭档一定能在“103专班”这个更高的平台上再立新功。裴云飞这一组还有一位叫丁金刚,也是从北四川路分局抽调的,是一位格斗高手。

第二天上午,裴云飞一行前往老大沽路69号报到,上午10点,前往报到的三十名侦查员全部集中在会议室,卢禄定刚说了个开场白,专班值班室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报告卢主任,市局来电,您稍等我这就转接过来。”

专班刚开张,市局就派下来两个任务,都是到刚发生的案子,还带着热乎气儿:第一桩,半小时前,徐汇分局新乐路派出所接到报警电话,复兴中路同裕坊一名女子在家中被杀害,室内遭洗劫,部分贵重物品和现金不翼而飞;第二桩,今年1月间,一名犯罪分子在两周之内连续将七名无辜儿童抛入黄浦江、苏州河,致五死二伤的严重后果,警方刚刚查清其身份,犯罪分子却赶在警方布控前销声匿迹。今天市局接到报告,消失了三个月的逃犯,突然在北站区冒头了。

卢禄定放下电话,返身回到会议桌前,向与会人员通报了上述情况。并做了以下安排:“第一组、第六组----嗯,你们两个组,一组去北站分局了解情况,六组去同裕坊,徐汇分局和新乐路派出所已经派员封锁现场,市局法医、刑技人员也出发了,你们抵达后接手一应调查,赶紧行动吧!,忻宝贤和裴云飞,带好你们的组员,注意安全!”

第六组三名侦查员是开了一辆美制小吉普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的。先行赶到的法医和刑技人员已经开始勘查现场,裴云飞寻思此刻入内可能不妥,于是和张伯仁等人一起,分别向四邻八舍和派出所民警了解情况。

凶案发生在这条弄堂的61号。这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建筑,外面看与寻常江南人家的石库门无异,但里面只有两进六间平房。61号只住着母女两人,母亲名叫雷理娟,四十六岁,浦东人,毕业于沪上公共租界工部局办的护士学校,后在南市三泰码头多稼路公立上海医院做了一名内科护士,工作至今。

雷氏二十一岁结婚,丈夫廉梅生系公共租界工部局卫生处职员。婚后生有子女各一,儿子七岁时随父母去宁波老家乡下扫墓,突患急性脑膜炎。当时宁波的医疗条件比较落后,与上海之间的交通也颇成问题,遇到恶劣气候,海上交通受阻,陆地交通要从杭州绕道,途中还有一段路是不通汽车的。尽管廉梅生在沪上有最好的医疗资源,也是鞭长莫及,儿子最终不治身亡。

这个男孩儿是廉氏家族的独苗,廉梅生兄弟五个,却只有这么一个男丁。儿子的死对于廉梅生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没多久,他就患了精神分裂症。工部局卫生处将其送进公共租界的医院,还延请访问香港的英国神经内科专家爱博逊教授专程赴沪主持会诊。治疗了一段时间,廉梅生的病况有所好转,出院回家休养。谁知回家不过三天,他竟然跳了黄浦江!

廉梅生死后,雷理娟与十岁的女儿廉梦妍相依为命过日子。廉梦妍考入位于镇江的江苏卫生学校,学的也是护理专业,1948年毕业回沪,到仁济医院做了外科护士。这是四年前的事。

廉梦妍长相酷似其母,也是一副美人坯子。早在上卫校期间,校内外就不乏追求者,寒暑假回沪,亲朋好友登门说媒不断,初中的男女同学也频频找各种借口约她出去玩,男生自是为了表达爱慕,女生则是为了自己的亲友撮合说项。廉梦妍不堪其扰,宁可提前结束假期返回镇江的学校。到沪上的仁济医院上班后,又多了一班同事追求者。随着去年春上一个奶油小生的闪亮登场,由其母雷理娟拍板,在国际饭店举行了一场豪华的订婚仪式,这场历时数年之久的“美女争夺战”才宣告结束。

奶油小生名叫雷道钧,其父雷理元系廉梦妍之母雷理娟的堂兄、廉梦妍的堂舅。其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已经颁布,但对于表亲之间的婚姻并无禁止规定(直至1980年,才明文禁止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结婚),美女护士选择表兄作为配偶并无问题,亦不会有什么坊间议论。两个年轻人订婚后,来往比较热络。双方家长本就是亲戚,经常走动,1953年春节聚餐时商定了婚期,打算在5月4日给两个年轻人举行婚礼。

哪知,4月20日,准新娘却在复兴中路同裕坊61号的家中遇害。

医院护士要轮流值夜班。廉梦妍是4月18日的夜班,因为是连着白班一起上的,按照当时的规定,19日那天不算,第二天亦即20日可以在家休息一整天。其母雷理娟则是19日晚上的夜班,白天在家。19日一早,她到附近的菜场买了春笋、蹄膀、豆制品,回家割下一块冬天腌制的猪腿,烹制了一锅女儿最喜欢吃的江南时令菜肴“腌笃鲜”(“笃”是上海方言,意为煮、炖,但汉字里没有相应的字,就以“笃”的读音来借代)。廉梦妍下班后,顺便到南京路买了些用来点缀洞房气氛的夜灯之类的小商品,于午前回家。进门闻到菜肴的香味,她夸张地做了两下深呼吸:“姆妈,你烧'腌笃鲜’啦,太好了!一会儿我先吃一碗!”

话虽如此,稍后午餐时廉梦妍却没吃几口就放下饭碗回了自己房间。雷理娟并未在意,只道女儿夜班忙碌,累了,那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廉梦妍这一觉睡了多久,已经没人知道了,反正雷理娟傍晚出门上班时,女儿房间里还没动静。今天上午9时许她回到家,一眼看到院门虚掩,门锁旁边居然被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显然是遭贼了。她首先想到的是女儿的安危,来不及声张,匆匆来到女儿房间门口,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扭,房门打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雷理娟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只见女儿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上半身盖着的被子已被掀开,露出粉红色的贴身棉毛衫,一把黑色尖刀端端地扎在当胸!

雷理娟有二十多年的护士工作经验,知道这个位置挨上一刀,断无生还之理,当下乱了方寸,转身跌跌撞撞奔到大门外:“来人啊!我家妍妍出事啦!”

街坊邻居听见喊声,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有的关心雷理娟,更多的人则涌入屋内去看个究竟----此举把现场彻底破坏了。

先行到达的法医与刑技人员对现场进行了勘查,尸体被运往市局设在长宁区凯旋路的验尸所剖检。一小时后,法医打来传呼电话,告知初步验尸结果:

被害人死于他杀无疑,胸部那一刀是致命伤,深及心肺。血液中未发现麻醉药物或酒精的成分。作案时间大约在剖检前五至六小时,也就是当天凌晨四五点钟。死者胃内的残留食物表明,她是在昨晚八九点钟吃的晚饭,主食是米饭,菜就是其母午前烹饪的“腌笃鲜”。

根据现场情况推测,凶手是在廉梦妍熟睡时悄然潜入的,一把掀开被子,姑娘被惊醒,懵懂间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被当胸捅了一刀。廉梦妍并没有马上死亡,下意识做出挣扎的动作。凶手应该是个老手,一刀扎入,随即按住廉梦妍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廉梦妍失血过多,很快陷入昏迷,直至死亡。整个作案过程也就不过一两分钟的事。

凶手的脚印已经被涌入的多名邻居破坏,以当时的技术手段,根本无法提取。凶手是戴着手套作案的,在其所有可能触及的物件上,包括那把黑色凶刀的刀柄,都未能发现指纹。凶手进入现场的途径显而易见,他用作案的那把黑色匕首在大门上挖了个洞,伸手入内打开司必灵锁。廉梦妍的卧室房门未装锁具,但里面是有金属插销的。不过,据雷理娟说,女儿平时没有上插销的习惯----家里就母女两个,完全没有必要;雷理娟自己卧室的门也是一向不上插销的。

凶手杀人后,从廉梦妍的坤包里翻出钥匙(坤包就挂在卧室门后),打开床头柜、五斗橱和写字台的抽斗翻找财物。事后清点,凶手拿走的除了一百二十余万元人民币(此系旧版人民币,与1955年发行的新版人民币的兑换比率为10000:1,下同),还有廉家祖传的一对南宋玉杯,那是雷理娟的亡夫留给女儿廉梦妍的嫁妆。

廉梦妍是有黄金项链、戒指、手表的,每天都戴,晚上睡觉前摘下塞到枕头下面。可能是因为慌乱,凶手没顾得上翻检,这些财物还在。然后,凶手又闯入雷理娟的卧室,没找到钥匙、遂从厨房取了菜刀,撬开上锁的橱柜但并无收获----雷理娟每月领了薪水,留一部分随身带着作为当月开支,其余都存进银行;她也有数件黄金首饰,平日倒是不常佩戴,存放在墙上挂着的那张已经有些年头的观音画像的画轴里,画轴是空心的,两头的装饰可以旋开,藏些值钱的小物件。

二、查找未婚夫

现场勘查完毕,裴云飞等侦查员顾不上吃午饭,又分头走访了街坊邻里,直到下午3点方才返回老大沽路69号“103专班”驻地。裴云飞向卢禄定、水顺风两位领导汇报了一应情况,随即和第六组另二位成员分析案情。相对于这样一个大案,会议时间不算长,只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但接下来的事实证明,这个短会的分析还是比较到位的----

鉴于凶手选择的作案时间(廉梦妍当晚在家,而其母上夜班),初步可以判断,此人对于雷理娟、廉梦妍母女的作息规律比较熟悉,可能是熟人;或者虽是陌生人,但有获悉上述情况的渠道。凶手作案时戴了手套,表明这家伙具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很有可能是犯有前科的主儿。案犯的作案动机一时尚难确定,尽管有一百二十万元现金和两个南宋玉杯被盗,但根据现场勘查情况,该犯并非潜入现场盗窃财物,不小心弄出动静惊醒了廉梦妍迫不得已行凶杀人,而是直奔着受害者去的,进入现场先杀人,再动手行窃----从法律角度来说,这应该算抢劫。这种作案方式,和侦查员们平时经常遇到的入室盗窃、抢劫案件不同。侦查员怀疑,案犯的首要动机似是要结果廉梦妍的性命,然后才是盗劫财物。

“103专班”第六组的三名侦查员中,留用老刑警张伯仁的从警时间最长,已经三十年了。尽管他的旧警生涯中以刑侦情报为主,少有调查命案的实践,但“刑侦情报”本身就代表着大量的信息积累。分析案情时裴云飞说:“老张同志见多识广,这种杀人凶器挺少见,有啥说法没有?”

张伯仁的说法是,这把凶刀之所以呈黑色,是在制造过程中使用了特殊的热处理方式,目的是增强硬度和韧性,也是出于防锈的考虑,而非工匠有意选择。多年前张伯仁参加一起抢劫案的调查,曾受命去“大隆机器厂”热处理车间向老工匠请教,老工匠介绍,经这种热处理的刀剑,保存条件好的话,存放数百年都不会生锈腐蚀。张伯仁也曾逮到过一个盗墓贼,从盗墓贼家里抄出的赃物中有几个精钢箭头,就是经过这种热处理的,埋在地下多年,楠竹箭杆早已成灰,但箭头丝毫不损,擦拭后在灯光下隐约泛着幽寒的光泽。

让老张不解的是,上述热处理过程相当复杂,对于材料的要求也高,不是随随便便什么破铜烂铁就能对付出一把的。也就是说,这黑色凶刀本身就是一件值钱货色,而凶手作案也有部分图财的目的,为何要将这把价值不菲的凶刀抛弃?再者,案犯既然戴了手套作案,就是要避免给警方留下追查的线索,可杀人后把如此特殊的一把凶刀留在现场,那不是故意引起警方的注意吗?当然,有些仇杀案件,行凶者出于某种仪式感,会故意留下一些标志性的物件,表明自己行凶的目的。可那姑娘今年才二十四岁,人生履历简单得像一张白纸,不至于和什么人结下深仇大恨嘛。

听老张这么一说,裴云飞、丁金刚都有同感,不由连连点头。裴云飞说:“也许凶手并不了解这把黑色匕首的价值?”

张伯仁比较谨慎:“这把凶刀是不是有价值,是不是经过我说的那种热处理方式加工制作的,都是我的猜测,保险起见,还是请专家鉴定一下。不过,公安局技术室怕是不行,他们那里没有擅长金属加工的,回头我跟市冶金局联系一下,请他们帮忙。”

此外,法医的尸检结论中提到,死者晚餐吃的是米饭和由猪肉、竹笋、豆制品烹制的“腌笃鲜”。据死者母亲雷理娟说,这是她为女儿准备的午餐,女儿一直是很爱吃这道菜的。但午饭前女儿去弄堂口接听了一个传呼电话,回来后却好似突然没了胃口,没吃几口就回卧室了。当时雷理娟也没太在意,以为女儿工作累了,事后想来,她的情绪似乎有点儿不对头。而且女儿进了卧室就没再出来,傍晚她去上班时,女儿卧室的门也没开,不知是否还在睡觉。

尸检结论表明,雷理娟傍晚上班后,廉梦妍起床吃了晚饭。刑技人员也检查过客堂餐桌上的饭菜,有消耗迹象,差不多就是一顿晚饭的食量,餐桌上还有一副用过的碗筷--廉梦妍吃罢晚饭,连碗筷都没收拾,就又回了自己的卧室。可是,据雷理娟以及邻居反映,这姑娘平时手脚勤快,比较注重家里的卫生,像这种吃完饭就把碗筷留在桌上不管的情况,以往不曾有过。侦查员自然而然联想到廉梦妍中午接听的那个传呼电话,会不会是那个电话影响了她的情绪?如果是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说了些什么内容?的话,关于这个传呼电话,在现场周边走访期间张伯仁曾经向传呼电话间的陈阿姨了解过。

据陈阿姨说,来电者是个男子,没有自报姓名,只说他不挂断电话,麻烦去叫61号的廉梦妍。稍后廉梦妍过来接听电话,也只是问了一句“哪位”,往下就是听着,嘴里偶尔“嗯”一声,没说过一句完整话。当时电话亭的另两部电话铃声陆续响起,陈阿姨忙着接听,廉梦妍这边她并没有留意。印象里,这个电话时间不长,还不到两分钟。挂断电话后,廉梦妍付了传呼费就匆匆回家了。

听了张伯仁的汇报,裴云飞不由得一个激灵,暗忖这情境怎么那么熟悉,别是敌特分子传达什么秘密指令吧。当然,这只是脑子里的一闪念,没有任何依据,他不能随口乱说,以免影响调查方向。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廉梦妍的情绪就是从接到这个电话开始一落千丈的。

旧上海的电话运营服务,分别由国有、英商、法商、美商电话公司各自维持。上海解放后,外资电话公司陆续收归国有,统一整合。但限于技术条件,整合的只是管理模式,没有形成统一的网络,也就无法查明这个蹊跷的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不过,侦查员怀疑来电男子有可能是即将与廉梦妍举行婚礼的准新郎雷道钧。据雷理娟说,发现女儿被害后,匆忙赶到的亲友致电她这个侄子兼准女婿,请其火速过来。亲友打的是传呼电话,给雷道钧留了言,可直到侦查员勘查完现场离开,也没见到他的人影。

侦查员认为雷道钧的这种表现似有问题,裴云飞决定将调查触角伸向此人,由他具体负责。其他两位侦查员也各有任务,丁金刚以上海市公安局的名义向全市及周边各县警方发出协查通报,对赃物进行布控;张伯仁在分局与管段派出所民警的配合下,对廉梦妍生前居所复兴中路同裕坊的邻居以及供职单位仁济医院的同事进行走访,看能否获得有助于破案的线索。

雷道钧时年二十四岁,其父雷理元是廉梦妍之母雷理娟的堂兄。雷理元少年时曾出家少林寺,倒不是真心皈依佛祖,而是痴迷武术。那时还是清末,民间武术盛行,他拜了三个民间武师,学了些拳脚功夫,跟师兄弟切磋下来,占上风的居多,受到武术界前辈的赞赏,还曾跟社会上的地痞流氓之类进行过实战,以一敌三把人家打了个落花流水。他寻思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跟家人商量,要去河南嵩山少林寺拜师。他老爸是开典当行的,指望这个独苗继承衣钵呢,儿子平时不务正业瞎胡闹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同意他出家当和尚?不但不同意,老爸还时时刻刻盯着儿子的动向,生怕他冲动之下来个不辞而别什么的。

雷理元自有主意,也不跟老爸发生正面冲突,待老爸的警惕性放松下来,他悄然逃离沪上,独自去了河南嵩山,那年他才十三岁。

雷理元在少林寺一待五年,出师后没回上海,而是去天津投军。其时袁世凯正在小站训练新军,雷理元这等身手,军队当然欢迎。在北洋军队里,他从班长、排长一直晋升到团长。1924年第二次直奉大战结束,他作为败方直系军队的军官,退出行伍返回上海,接手老父的产业,做了“顺风典当行”的老板,然后娶妻生子,规规矩矩过日子

儿子雷道钧出生于1929年,自幼体质赢弱,诸般药石调理都不见效。雷理元认为习武健身才是正道,不过,正宗少林功夫学起来太苦,他心疼儿子,就给物色了几位内家武师,教授一些对养生有裨益的内家功夫。雷道钧学下来,不但体质彻底改变,而且还迷上了当时被称为“国术”的中国武术,学了些具有格斗功能的形意、太极技击招式,每每在人前展示,总是能博得一片叫好声。但作为内行的老爸雷理元知道,这都是些花拳绣腿,运用到实战里稀松平常。

好在他让儿子学内家功夫的目的就是健身,只要身子骨结实了,实战能力强不强倒也并不重要。他更在意的是儿子的学业,雷道钧在读书方面显示出的天资明显超过学武,他上的是教会学校,外语、数理化方面成绩出众,考取了交通大学。1949年毕业后,进入已由中共军管的江南造船厂从事船舶设计,去年被评定为工程师。

雷道钧与廉梦妍是亲戚,自幼就常有来往。去年经双方家长撮合,交往升温,确定恋爱关系,今年春节两家经过商议,定下了结婚的日子。没想到廉梦妍竟然突遭横祸,一命鸣呼。

案发后,住在附近的一位廉家亲戚闻讯赶来,其时雷理娟悲伤过度,已经六神无主。于是,这位亲戚替雷理娟做主,给正在上班的雷道钧打电话,这种场合,小伙子理当出面。电话打到江南造船厂雷道钧所在的科室,接听的同事说雷工这两天请了病假,没来上班。这位亲戚又打了雷道钧家址的传呼电话,请雷道钧前来接听。片刻,对方回复,家中无人。亲戚寻思雷道钧也许是去医院看病了,无奈,只好烦请电话亭转达留言:请他立刻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一般说来,一个病人通常是不会在外面逗留很长时间的,即便是去看病,这时候也该回来了。电话亭人员一般是不会忘记转达口信儿的,可至今雷道钧也没露面,侦查员认为此举反常,怀疑廉梦妍生前接到的最后一个传呼电话可能是雷道钧拨打的。因此,第六组组长裴云飞对雷道钧的调查,就是从雷家给这小两口准备的婚房----徐汇区永嘉路136弄金仁里的传呼电话亭开始的。

裴云飞赶到传呼电话亭一打听,人家说雷道钧平时很少使用传呼电话,这几天并未来过。裴云飞不解,难道他是在江南造船厂打的这个电话?可船厂方面不是说他这几天请病假吗?转念一想,江南造船厂这么大,他这两天没在其所在部门的同事面前出现过,并不等于他没去过厂里,在厂里的其他部门,他随便找一部外线电话就行了。当然,也可能这个电话是在其住所附近的其他传呼电话亭或随便哪个工厂的门房间打的,不妨先照这个思路去查摸。

小裴的运气还不错,跑了两家传呼电话亭、五个厂家的门卫室,就在“私立大中国毛纺厂”的门卫老王那里打听到,19日午前,雷道钧借用过该厂门卫室的电话,老王还听到了部分谈话内容--雷道钧告诉对方,由于发生了一些状况,他要中断恋爱关系。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状况,雷道钧并未在电话里说明,而接听者是怎么个反应,老王就更不知道了。

裴云飞由此产生联想,会不会是雷道钧出于某种不得已的缘故,不想或者不能跟廉梦妍结婚了,而廉梦妍对他却是情有独钟,非卿不嫁,坚决不同意分手。廉梦妍很可能掌握着雷道钧的什么非同小可的把柄,对其进行威胁,胆敢分手就把这个秘密捅出去。雷道钧权衡再三,遂对廉梦妍痛下杀手,灭口了事。

既然调查进行到这一步了,那就有必要找到雷道钧本人,当面向其了解他和廉梦妍分手的原因,以及廉梦妍出事之后,他为什么人都找不到,更别说上门去慰问一下。

费了不少周折,裴云飞终于在当天午夜找到了雷道钧。其时,雷道钧正在老西门一个据说擅长治疗跌打损伤的老拳师郎开石的家里,甫一照面,裴云飞大吃一惊----原本被人称为奶油小生的雷道钧脸色蜡黄,浑身无力,别说站着,连坐也坐不住,蜷缩在老拳师为其特制的吊床上,双手捂着小腹,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呻吟。

这是怎么个情况?雷道钧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经过艰难地沟通加上郎拳师的解释,终于弄明白这个船舶工程师如此狼狈的原因……

  三、佼骄者易折

  前面说过,雷道钧痴迷国术,学了些形意太极的技击招式,最近,他又迷上了散手----如今称为“散打”。江湖常言:初学三年,天下去得;再学三年,寸步难行。雷工程师这段时间的状态便是上述“常言”的前半截。今年春节以来,他的业余时间大部分都耗费在与一些武术爱好者的友好切磋上,每个星期都有几场散打实战。

这种民间切磋的安全防范措施聊胜于无,鼻青眼肿是家常便饭,伤筋动骨也算不上新闻,老西门郎拳师开的伤科私人诊所经常要排队就诊。还别说,看似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雷道钧的战绩还不错,这两个多月里,他经历了十多场切磋一直保持不败,当然,轻伤难免,但相比对手,他的伤势算轻的。

不料四天前,他遇到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无名新秀,姓名不详,人称“小癞痢”,可看他的头顶,不仅不“癞痢”,而且黑发浓密。这人的特长是腿法出众,高鞭低扫左右开弓,速度奇快,力度惊人,攻击角度刁钻。雷道钧与其交手一分钟不到,接连避开数记高鞭腿、转身后摆腿,手忙脚乱之际露出破绽,小腹挨了一腿当场闷倒。

这个“小癞痢”管打还管治,随即施展气功推拿,一番活血过宫,雷道钧总算能勉强站起来走动了。临走,“小癞痢”留下几颗药丸,说伤得不算重,服药两天,再静养三月即可恢复,还特别关照说不能以武林常用的气功活血方法自我治疗,否则容易出差错,到时别说三个月,有可能一辈子也甭想彻底痊愈。

郎老拳师告诉侦查员,“小癞痢”所言不虚,去年有人切磋时被他伤过,按其所嘱三个月后果然恢复正常;不过散手不敢玩了,听说改练中国式摔跤了,已经小有所成。可雷道钧却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坚信自己从小习练的道家气功对于治疗这种内伤应该有帮助,原理大同小异嘛!于是,请了病假缩在家里,又是打坐又是站桩。不知是药丸作用还是打坐站桩的效应,头两天感觉还真不错,那种“闷痛”感迅速减轻。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吧,谁知大错已经铸成。

4月19日早上一觉醒来,雷道钧觉得神清气爽,似有技痒之感,便来了一套“十大形”(旧时沪上对形意拳的称谓)。哪知,打完刚刚收势便觉不妙,前些天小腹被“小癞痢”踢着的位置,就像生成了一团淤血顽块似的,一动就剧痛,不动则闷痛。他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就医,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广慈医院。那是沪上著名的西医院,不过那个年代,医院的科室分得不像现在这么细,体表没有外伤的,一律往内科送。

广慈医院原是法租界当局创办的,1953年时还有外籍医生坐诊,给雷道钧治疗的是内科外籍主任詹姆森博士。雷道钧通晓英语,当下用英语作了一番病情陈述。洋大夫让他去拍X光片读片后皱眉思忖片刻,说阁下所谓的“淤血顽块”并不存在,表皮毛细血管也未见破裂后形成的青紫斑块,从医学角度来说,应该是神经受损了。雷道钧请教预后,洋大夫神情严肃,缓缓摇头:“不容乐观。”

雷道钧追问:“是哪里不容乐观?”

洋大夫略一沉吟:“阁下的婚姻状况…”

雷道钧心里一沉:“下月准备举行婚礼了,难道?”

洋大夫叹了口气:“先生,建议您把症状和预后跟未婚妻说清楚,坦率而言,您这种情况婚后可能无法行夫妻之实啊!”

对于雷道钧来说,这不啻是敲响了末日丧钟!他已经记不起是怎么离开医院的,不过回到家里,他的情绪稍稍平复,脑子也渐渐清醒了,既然“小癞痢”这一脚让他憧憬的婚后美满生活以及给家族传宗接代的任务变成了肥皂泡,那就得接受命运的安排,生活还要继续,他肩上依旧担负着给父母养老送终的重任。唯一必须放下的,就是与廉梦妍的那份恋爱关系。

广慈医院的外籍医生给他开了营养神经的药物和止痛片。对于后者,洋大夫叮嘱,该药物中含有鸦片成分,不到疼得熬不住的时候不要吃以免上瘾。雷道钧于午前服药,发现止痛效果确实不错。这时他已打定主意要跟廉梦妍中断恋爱关系,担心药效维持时间有限,就趁着这个间隙去给廉梦妍打电话。家门口的传呼电话亭是不好去的,尽管他并不打算在电话里说明中断恋爱关系的原因,可中断关系毕竟是一桩个人生活中的大事,给街坊邻居听见了传播开去总归不妥。于是,他就去了离家一里开外的工厂,借用门房间的电话机拨打了这个电话。

打完电话,雷道钧信步往家里溜达,边走边寻思,光靠吃止痛药不是正道,这种药容易成瘾,万一药物断档,那可就麻烦了。看来西医不牢靠,还是问问师父吧。

他的武术师父有三位,其中一位是上海滩乃至江南地区都赫赫有名的武术大家。当年汪精卫投靠日本,成立汪伪政府,有“军统”特工河内行刺事件为鉴,对汪精卫的警卫措施自然是严密至极。日本特务机关帮他物色保镖,组成贴身警卫班子,这个班子的领班就是雷道钧的这位师父。

此公由汪精卫的连襟、大汉奸诸民谊介绍,而褚民谊本人也是武术好手,尤其是内家功夫了得。了得到什么程度?抗战胜利后褚民谊被国民政府判处死刑,押赴刑场执行,行刑人员冲其背后开了一枪。褚中弹后,竟然原地蹿起一人多高,在空中转了个身,跟行刑人员打了个照面方才落地倒毙,把行刑人员吓得不轻,事后被送往医院休养了一个月----用现在的说法,就是进行心理治疗。试想,由褚民谊推荐给汪精卫当警卫领班的人,其功夫至少也应该跟褚民谊不相上下。

此刻,雷道钧去拜访的就是这个师父。此公听了他受伤的情况,说这是内伤,要说多么重还不至于,可如果不抓紧时间及时治疗,大概率会让你一辈子不得好过。至于能不能过夫妻生活眼下根本顾及不了。

雷道钧请教:“我这伤势西医是看不好了,师父您看该怎么办呢?

师父指点他:“去找老西门的郎开石试试吧,他家是祖传伤科,各种各样的跌打损伤都见识过,不敢说有把握给你来个彻底治愈,但治总比不治好。我跟郎先生有些交情,给你写一纸条子,他会接待你的。”

师父果然有面子,生性冷漠惯常寡言的郎开石热情接待了雷道钧,听其如此这般一番陈述点点头说:“这个'小癞痢’我知道,他的师祖'一览众山小’彭仙伯,是曾闹得清廷惊慌失措的小刀会首领刘丽川的卫队教头,弹腿功夫登峰造极,无人能及。'小癞痢’是彭仙伯的第五代传人,只学到了六成功夫。你挨的这一脚造成的梗阻并非全是内功所为,而且被踢的位置碰巧倒也不一定治不好。”

两年前,曾有一个练西洋拳术的青年人跟“小癞痢”的师兄、“沪东第一腿”萧小强切磋,肋间挨了一脚,也是当场闷倒。去公济医院检查,肋骨、内脏均无损,当晚吐血,急送“叶家花园”(今上海肺科医院,上世纪三十年代,医学专家、国立上海医学院颜福庆院长等人倡议募捐筹建结核病院,企业家叶子衡先生捐赠自家建造仅十五年的私人花园作为院址,沪上遂以“叶家花园”称之)再次检查,结论与公济医院一致。无奈之下,连夜求助郎开石,一番治疗后又整整吃了百天特为配制的药丸方才治愈。但这治愈也不算彻底,其后两年,二十四个节气都会发作,两分两至(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尤甚、估计还要持续多年,是否能彻底断根也难说。

郎开石告诉雷道钧:“你的症状也可按上述路数对付,不过要有个思想准备,刚开始治疗时定是要吃些苦头的。”

到了这当儿,雷道钧也只有听人摆布的份儿了。于是药石、推拿齐下,一番折腾之后,郎开石让他坐在诊室里喝茶看报,自己则把一副藤编吊床拴在房梁上。雷道钧看着,正觉不解,倏地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般,瞬间蔓延至全身。他是习武之人,按说对疼痛的耐受力比常人强些,却也难以忍受,不由得侧倒于沙发上,尽力把自己的身躯蜷缩成一团更要命的是,这痛感不但持续不减,反而还有增强的迹象,雷道钧在沙发上也躺不住了,眼看就要跌落在地,来个就地十八滚转移疼痛了。一旁的郎老拳师早有准备,疾步上前将其托起,放上了吊床。

雷道钧给这么一番折腾,出了一身大汗,疼痛倒是稍有缓解,却累得气喘吁吁,只觉得生不如死。然后,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又觉痛感袭来。正在难熬之际,侦查员裴云飞登门了。

了解上述情况后,裴云飞问郎开石:“他的病情可以下地吗?”

老拳师说:“没问题,他服药后最难熬的关头已经过去了。”

说着,他把吊床放下,让雷道钧站起来,指导着做了几个舒展身体的动作,又喝了一碗已经煎好的汤药。雷道钧狼狈依旧,但看样子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

裴云飞出示证件:“雷道钧,你摊上事儿了,跟我走一遭吧。”

雷道钧一个激灵:“我……我犯了什么事儿?”

“涉嫌廉梦妍命案!”

雷道钧大惊失色:“什么?梦妍她……死啦?!”

《尘封档案》系列:一把黑色匕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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