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的名作《过零丁洋》,寻常所见版本都是这样的: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此诗被收入人民教育出版社《语文》九年级下册,文本存在的一些异文引起关注。《语文学习》2015年第1期发表福建师范大学汤化先生《〈过零丁洋〉版本之疑》一文,指出当今各种出版物使用的文本,有三处文字有异文,即“寥落”一作“落落”,“飘絮”一作“抛絮”,“浮沉”一作“飘摇”。经他考察,自明景泰六年(1455)韩雍刻本、嘉靖三十九年(1560)张元瑜刻本、万历三年(1575)胡应皋刻本(《四部丛刊》据此本影印)以讫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江西人民出版社版熊飞等点校《文天祥全集》等,均不同于今本。网友陆续发现今本三处异文多出自民国以后的出版物,于是在学者和网友间对《过零丁洋》文本和教材的取舍就产生了两种对立意见,一种主张依照古本,还原作品原貌;一种主张维持今本,理由是今本文字已深入人心,改动会令读者不适应。
有朋友让我谈谈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觉得问题涉及两个方面,一是版本依据问题,一是文字优劣问题。版本依据问题比较简单,古来通行版本肯定是作“落落”“抛絮”“飘摇”的,但与今本文字相同的出处也不是没有。在网上看到盛大林先生列举的版本图片中,已见明嘉靖丁未(1574)《香山县志》卷七作:“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落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这里颔联已作“飘絮”和“浮沉”,可见至迟到明代中叶,世间流传的《过零丁洋》已有近于今本的文本。《香山县志》同时还采录了文天祥《集杜句》(有序),序云:“御舟离三山,至惠州之甲子门驻焉。已而迁官(宫)富场。丁丑冬,虏舟来,移次仙澳,与战得利。寻望南去,止碙州(川)。景炎宾天,盖戊寅四月望日也。呜呼,痛哉!”诗即“景炎宾天第三十一”:“阴风西北来,青海天轩轾。白水暮东流,魂断苍梧帝。”民国版《香山县乡土志》记载:“祥兴二年(1279年)正月十二日,张宏范携文天祥过零丁洋。”《过零丁洋》一诗即作于此后数日。明代《香山县志》采录文天祥作品,不用说是因为这些作品与本地有关,其文字不同于通行集本,是否有不同的文献源呢?这当然值得考虑,但考虑到方志采录文献往往不够严谨,明人尤其会篡改前人文字。《香山县志》比起众多别集版本来,终究是孤证,不足为据。我们需要做更广泛更彻底的考察,找到今本文字更早的源头。如果没有更多更可靠的版本依据,那么教材依照本集,还作品本来面貌,就是正当的要求。作为教材的文本,要避免以讹传讹。
明嘉庆丁未(1547)刊本《香山县志》。
另一个问题是两个版本文字的优劣,这也是不能回避的。汤化先生认为“通行本这三处诗歌艺术远远不如权威本”,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室陈恒舒先生在《谈谈〈过零丁洋〉的几处异文》(《语文学习》2015年第11期)一文中也持类似看法,断定“寥落”“飘絮”“浮沉”是诗作单篇传播过程中产生的误字,而且“改得并不高明”。对此我倒有不同看法。“寥落”比“落落”,无论是声音还是意义,都要更好一些。“落落”通常用于洒脱和孤独之义,“干戈落落”没有出典可支持,表意不清晰。寥落则有稀少、冷落之义,“干戈寥落”写抗元战事日渐稀少,暗示大势已去,意思非常清楚。唐人名句“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生”(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元稹《行宫》)的用例所赋予的悲慨怅惘之意,更充实了文天祥诗句的蕴含。再加上后代汉语平分阴阳所带来的差异,寥读阳平更伸长了诗句的节奏,对于起句的声韵是有改善的。“飘絮”之于“抛絮”,优劣就更明显了。“抛”只是个定向的动作,轻飏的柳絮被“抛”,简直毫无意味可寻索。“飘”则不同,它不仅与絮的纤细天然契合,而且用来比喻山河破碎、国运动荡,一身辗转播迁不知归宿,实在是再贴切不过。至于“浮沉”比“飘摇”,看似不相上下,实际上从体物的角度说,也明显有高下之分。“飘摇”只意味着晃动不定,而“浮沉”所含有的升沉起伏之义,不是切合“雨打萍”吗?浮萍随着雨势忽沉忽浮,正是诗人平生顺达、险恶遭际的写照。论体物之工,“飘摇”无论如何也不及“浮沉”。况且上句的风飘絮已含飘摇之意,下句再用飘摇,不惟意有合掌,与雨打萍也不很贴切,这一比“浮沉”就好得多了。
这么看来,我觉得今本三处异文于义较长,后世取而不用古本,也有一定的理由。但问题是,即便今本文字为长,也不能断定文天祥就是这么写啊!我们不能因为这么写好,就改前人的文字。明人编书惯于随意篡改前人文字,为后世所诟病,今本始于明代文献的异文,焉能保证不是出于明人臆改?所以,最稳妥的方式还是使用前代刊本通行的文字,附带说明自明代以来,一些文献中出现了文字不同的版本。通过对比,引导学生理解诗歌的修辞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