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程中道被处决后,“飞湖帮”的狱内老大吴二重忽然开始主动跟刘继民接近了,不管劳动还是小组学习,抑或自由活动时,这个黑大汉总是有事没事地出现在刘继民的身边,没话找话似的说一阵。渐渐地,“飞湖帮”的其他犯人也如此表现。这样,就引起了刘继民的警觉,暗忖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飞湖帮”作为在太湖地区猖獗了十余年的一支江南有点名气的匪盗帮伙,一贯作恶多端。他们是从抗战爆发开始起家的,几个为首分子原就是白天缩在家里冒充良民、夜里摇一条小船在太湖上袭击过往船只的恶徒。1937年底江南地区沦陷后,他们乘机从被日本军队打得抱头鼠窜的“国军”溃兵手里连买带抢地弄到了一些枪支,又打着抗日的旗号招兵买马扩充队伍,并从原国民党苏州水警大队搞得了两条汽艇,成为当时太湖地区民间武装中唯一持有水上机动能力的一支队伍。凭着这个优势,这支当时打着“太湖民众抗日义勇军特别纵队”旗号的土匪武装就在太湖地区大肆活动。他们的宗旨是不管对象,只要有利可图就上,这样,日军、汉奸水警、共产党游击队、其他土匪武装就统统成了他们的作案对象。由于他们是本地人,熟悉太湖地区所有的岛屿、河汊、港湾,又有一些秘密眼线,加上机动能力强,所以各方力量对他们都奈何不得,数年如一日纵横太湖,江湖上就给他们起名“飞湖帮”。几个为首巨匪觉得这个名号够威风而且很是贴切,于是就放弃了原先的“太湖民众抗日义勇军特别纵队”旗号,公开打出了“飞湖帮”的名头。
从1937年到1948年,日军、汪伪汉奸政权、谭震林领导的共产党“江抗”(即“江南抗日义勇军”)、国民党军统局以及抗战后的国民党太湖水警总部、交警总局等都曾分别争取过“飞湖帮”,只有交警总局做成了此事。但事后证明这次招安不过是国民党保密局的一个圈套,因为“飞湖帮”的十一名开山元老在就范后全部被杀,受招安的“飞湖帮”人马从此四分五裂瓦解成几股,一部分死心塌地投到了国民党交警总局门下,一部分重返江湖仍操老本行,一部分乘机金盆洗手带着多年作案所获的金银改名换姓伪装良民过起了安乐生活。
吴二重这七人属于上述第二类,他们在十一名匪首被交警总局斩首的当晚就结伙逃出驻地,返回太湖重操旧业,仍是打着“飞湖帮”的旗号,但势力明显不如以前了,轻重机枪、汽艇也没有了。这样,一直维持到解放后,终于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军区的剿匪部队一举歼灭。当时被抓获的一共有二十一人,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对于以前所犯的罪行一概拒不交代,而人民政府是要凭证据判刑的,于是就通过向老百姓调查来判断这些被捕者的罪行大小。这样,二十一人中九个名声有点响的主儿就被群众举报了许多罪行,人民政府对于此类情况向来没有“客气”一说,自然只有处决,其余分子就判处了徒刑。刑期除了根据已经掌握的罪行,另外还参照其加入“飞湖帮”的时间长短,吴二重等七人都是抗战前期就已加入该帮伙的,所以就一律判了无期徒刑。
这七人拿到判决书后,心里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感到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此话怎说?原来,吴二重这七人自己都清楚,以他们手里犯下的案子,不说强奸、纵火、抢劫、伤害,单是人命分摊到各人名下就至少有十来条。试想,人民政府倘若要追究,那要判几次死刑?现在好了,一纸判决书盖棺论定地把这段血腥历史画上了句号,这些人命血债就算结束了。无期徒刑的判决书,在别人看来是一块大石头,是一生一世的耻辱,但在他们看来,却是一张免死铁券。所以,吴二重等人当初是手持免死铁券,怀着轻松的心情来到劳改农场服刑的。
但是,这种轻松到了程中道被处决后就结束了。消息传来,吴二重首先一个激灵:他妈的!都过去这么些年头了,朝代也换了,还要追究以前的事儿?那老子以前杀人如麻,只要一桩被人提起,人民政府知道我在这里窝着,哪还有生路可走?吴二重又扳着手指头给跟他一起吃官司的六个哥们儿算了算,个个有至少七八起命案,有的还是结伙一起作的。拔起萝卜带出泥,只要外面有一份材料进来,他们这伙就像一串绑在草绳上的大闸蟹,谁也没法溜!
吴二重于是就瞅了个空子把这件心事对其他六人说了说,不想那几位谁也不是傻大哥,个个已经想到了这点,都是忧心忡忡,胆子小点的只要听见汽车引擎声音、看见穿警察制服的农场公安局或者社会上来农场外调的公安人员(当时劳改队的干部是穿便衣的)出现,一颗心就要七上八下地晃荡个不停。吴二重于是就跟朱庆贤商议:老弟,你看此事怎么办?
朱庆贤比吴二重小七岁,三十挂零,但已有九年匪龄,此人生性狡黠,鬼点子层出不穷多如牛毛,在“飞湖帮”里属于摇鹅毛扇的后起之秀。朱庆贤对于吴二重的问题只有一个答案:事到如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吴二重打从当初落网开始,就不止一次动过越狱脑筋,可是,一则看守得严,苦于找不到机会;二则即使脱逃成功了,到了外面又该如何混下去呢?回太湖当土匪已是不可能之事,整个华东地区都已经今非昔比,别说重新打劫作案了,就是藏着一把的赃款在社会上使用,只怕也过不了几天安生日子就会被作为可疑分子折进局子。那么去其他地区打家劫舍?吴二重觉得也没有把握,谁知道外省的社会治安给共产党整治得如何了?即使没有整治出成效来还具备作案的条件,也是没法待在那里的,因为既然具备作案条件,那当地的江湖黑道弟兄还不是牢牢地把守着属于自己的地盘,又哪里容得别人染指?难道就没有其他谋生手段了?这使吴二重很惭愧,因为他除了土匪那套手段,再也没有第二个谋生手段了。所以,如果不想好出路,他认为实在没有逃跑的必要。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一来是随时有可能会被追究以前犯下的血腥余罪,二来关于出路问题已经有解决的可能了——通过刘继民去投奔“黑快刀”鲍二。
这,就是吴二重和“飞湖帮”其他六名犯人要跟刘继民套近乎的原因。而此刻的刘继民根本不清楚对方心里想的是哪门子,只是对于这个变化感到有些奇怪。他当然不可能回避“飞湖帮”的接触,但实在也不敢往“跟对方混熟了直接从他们嘴里获取案情”——类似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上去想,于是就先假装没事似的跟对方混着。
可是,刘继民经得起时间消磨,“飞湖帮”七人可就没有这种耐性了,谁知道“凿子”几时冷不防就进来了!(“凿子”:江湖切口,意指来自外面的揭发材料。)所以,吴二重就指使朱庆贤开始向刘继民进行试探。在朱庆贤看来,要解决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难,这可以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拉刘继民一起逃跑;另一种是刘继民如果不参与越狱也行,但要把“黑快刀”鲍二的关系交给他们,让他们可以在越狱后顺利投奔鲍爷。当然,他们是不会忘记刘继民的,山高路远,时间长着呢,有恩报恩那当然是没话说的,否则,就是刘继民不说什么,“黑快刀”也会不高兴的。
于是,朱庆贤就在休息日自由活动时,找了个机会悄悄问刘继民:老弟以前因为越狱被戴过脚镣,现在我看你倒是老实了许多,难道堂堂“黑快刀”鲍爷的得力心腹的那份血气方刚就被小小一副脚镣戴没了?
刘继民一听此言,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寻思原来如此,这是否是一个了解对方与“三犯失踪案”关系的机会?于是,他就开口稳住了对方,但话语间没给朱庆贤留下也许可以钻什么空子的缝隙。
然后,刘继民悄悄向高中队长发出了暗号,要求向唐能平汇报情况。正好农场医院新购进了一台X光机,开始给犯人做肺结核病普查,直属中队排在第一个。于是,就借组织犯人前往总场医院体检的机会,悄然让刘继民向唐能平汇报了上述情况。唐能平认为此事是一个获取“三犯失踪案”案情的机会,指示刘继民牢牢抓住,巧妙跟吴二重等人接触,取得对方的信任,伺机套取线索。
刘继民随后就跟“飞湖帮”接触中隐约表露出他想逃跑的念头。吴二重闻讯大喜,说这就行了,只要拉住刘继民一起越狱,出去后何愁找不到“黑快刀”?况且,这个刘继民是汽车机修工出身,一起越狱还可以发挥我们不能发挥的作用,逃跑途中若是弄辆汽车,不是正好让他开吗?但是,朱庆贤却心存隐疑。这个“飞湖帮”的阴谋家似乎具有一种天生的辨别真伪的直觉,他虽然说不出刘继民身上有什么值得可疑的,但直觉似在暗示他这个年轻人不可轻信。这倒不是怀疑刘继民的“黑快刀”部属的身份,而是怀疑刘继民究竟是否可靠——这毕竟是在劳改队,他们的阴谋有可能随时会被察觉,一旦人民政府追查起来,刘继民能做到以越狱为大业,忍受委屈,顶住讯问吗?因为一旦让刘继民知道越狱计划,他们的阴谋无疑就是刘继民手里的一张立功减刑的王牌,他只要向人民政府举报,就能减刑,而他们的下场那当然是可想而知的。所以,朱庆贤坚持认为应在摊牌之前,先对刘继民进行一次考验。吴二重最终被朱庆贤所说服,答应对刘继民进行一次考验。
这天,轮到第二分队第三小组打扫干部办公室卫生,刘继民和“飞湖帮”的另外两个犯人屠生春、蒋梅黄被小组长吴二重分派去打扫干部值班室。刘继民不知自己正被朱庆贤算计着,所以,当他看到屠生春把一勺子冷水浇进值班干部晚上要睡觉的被窝里时,不仅仅是大吃一惊,而是怀疑这主儿的脑子是否出了毛病。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会扯到他头上来。
当天晚上,就寝哨吹响后不久,这件事就败露了。两名值班干部怒容满面地打开了第三小组的监房门,喝令今天打扫干部值班室的犯人一个个出去,就在监区院子里就地接受讯问。刘继民是三个人中最后一个被唤出去的,由于前面二位屠生春和蒋梅黄已经一口咬定是他往干部值班室的被窝里倒的水,所以人家也不跟他说什么,扣上手铐就带走了。
到了值班室,那二位让他看了看湿被窝,说了声“是你小子干的好事”,跟着就动手教训。刘继民给打了一顿,脑子这才清醒过来,寻思屠生春、蒋梅黄为何要往干部被窝里倒水,又为何要将此事栽到我的头上来,想来想去觉得奇怪,于是就多生了一份心,他就不开口。
两个干部本来有一床被褥,可以轮流睡觉的,现在被褥湿了睡不成了,只好都不睡。商量了一下,就打开了刘继民的手铐,命令他把被褥烤干。值班室是有炉子的,但这个时令天气已经不冻人,所以也就不用了,刘继民只好把炉子又生了起来,足足烤了三个小时,方才弄得差不多,这才回监房。直到上床睡觉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想清楚屠生春、蒋梅黄为何要对他来这一手。
刘继民没有想清楚,吴二重倒是认为已经达到了目的:这个刘继民蒙受了一次冤枉,吃了若干苦头,竟然没有吭一声,这小子看来是条汉子,怪不得“黑快刀”要将其视为骨干分子了。考验已经通过,现在,可以摊牌了。当然也就不必让朱庆贤出面了,吴二重决定亲自出马跟刘继民谈。
吴二重倒也坦率,对刘继民说往干部被窝里倒水一事是我设的局,为的是考验考验你老弟究竟是不是一条汉子。现在考验已经通过,你是一条汉子,不但吃得起苦,而且还受得了委屈,知道伸屈之道,如此,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怎么样,想不想外面的自由生活?想不想“黑快刀”鲍爷?咱们一伙投奔到鲍爷那里去如何?
刘继民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禁暗吃一惊,暗忖还真幸亏来卧底了,否则这直属中队干部哪里想得到这七名江洋大盗竟然动起了越狱的脑筋!刘继民觉得这事太突兀,而且是一桩大事,得马上向唐能平报告,请示如何应对。所以,此刻不宜对吴二重说什么,一切都得按照组织上的计划办。于是,他就说这是一桩生死大事,请容我斟酌再三吧。
刘继民当天就瞅了个机会给高中队长飞了个条子,向唐能平汇报了“飞湖帮”一伙的阴谋。唐能平接到密报后,当天就召集侦查员开会分析,人多主意多,考虑就周详。他们分析到了“飞湖帮”一伙可能是受程中道余罪被诛之事的影响而产生的越狱念头,认为这倒是给刘继民提供了一个直接查摸“三犯失踪案”的机会,只要智谋运用得当,对方是会上钩的。到那时,不但粉碎了“飞湖帮”的越狱阴谋,顺带着还能把“三犯失踪案”给侦破了。
唐能平很想亲自对刘继民交待接下去应该如何活动的方案,可考虑到“飞湖帮”那伙此刻肯定已经留意刘继民的举止,还是小心为好,所以就写了一封短信,交由高中队长转达。
当时规定劳改队犯人的来往信件必须得经过干部的审阅,审阅后分三种情况处置:一种是内容正常,发给收信犯人;一种是内容中包含着若干不适宜在犯人中传播的成分,但可以给收信犯人本人知道,这样,就得把犯人叫到队部当场阅读信件,信件是不能带回监房的,还要嘱其不得传播;还有一种是内容不适宜让收信犯人知晓,这种信件就不让收信犯人知道了。唐能平的这封短信,属于上述第二种情况,所以他被中队部召去看信一举,就不会引起“飞湖帮”的注意。
唐能平对刘继民下步的侦查工作作了很关键的指示,具体是对“飞湖帮”也来一番考验!
五
按照唐能平的指示,刘继民一连几天没有给吴二重回音。这下吴二重可就忍不住了,他知道时间耽搁不起,或许他们这七位弟兄中的某一位此刻已经被人检举了以前的命案,公安局正在查档了解凶犯下落,“凿子”马上就要进来了。于是,他就去找刘继民了。
刘继民说老吴不瞒你说,我对那事儿倒是有兴趣的,问题是我有一点还没有想明白,就是你们凭什么看上兄弟我拉我一起参与那事儿?吴二重说老弟你有我们需要的条件,而这条件正是我们所没有的,你一是“黑快刀”鲍爷的心腹,我们越狱出去就投奔鲍爷,鲍爷肯定会收留咱;二是你老弟有一手驾驶汽车的技术,这于越狱是有很大帮助的,到时候咱们劫一辆汽车就能远走高飞了。
刘继民点头不语,稍停,又提出了一个问题:老吴你也清楚,这种事情在咱们这个重刑犯中队,一旦被人举报,那可是人头落地的生死大事,而举报者就立下了大功,减刑没有问题,碰上正好要树典型搞一个什么教育活动,来一个假释什么的也不是没有可能。因此,兄弟我凭什么认为你们这个说法是真心实意的?我不能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啊!
吴二重说,既然老弟你有顾虑,老哥我就要给你说一下,让你放心。这样吧,后天是星期天,不出工,咱们找个角落好好聊聊。
但是,不巧的是当天傍晚直属中队就接到总场通知:为配合总场倡议的“一月劳动竞赛活动”,从即日起暂时取消星期日休息。这样,吴二重想在星期日跟刘继民聊聊的念头就落空了。
刘继民对吴二重的聊聊提议充满了期待,他相信吴二重为让他打消顾虑,极有可能会把有关“三犯失踪案”的情况向他透露的。可是,这个希望现在随着总场的一纸通知成了肥皂泡,看来得为吴二重跟他的聊聊制造一个机会。刘继民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行:让唐能平安排直属中队把他和吴二重关一次禁闭。两人在禁闭室无事可做闷得发慌,没有话也得找点话题来聊,更何况吴二重确实是有话要说,那还不充分利用那段时间?
刘继民反复考虑,觉得这个主意可行,于是就想跟唐能平联系。通常,他跟唐能平联系的渠道是飞个条子给高中队长,由高中队长迅速转达,然后唐能平就会迅即作出安排。这次自然也是这样进行了。可是,刘继民要开始行动时才发现,他已经受到了“飞湖帮”一伙的监视。
原来这是朱庆贤向吴二重提议采取的一个防范主意。因为“飞湖帮”方面认为此事还是需要慎重,所以尽管刘继民已经经受过一次考验,但还是得予以监控,不给他有跟干部单独接触的机会,“飞湖帮”24小时总有一两个人盯着刘继民。幸亏刘继民还算细心,在写条子前留意过这方面的动静。结果就发现自己受到了监视。
刘继民一阵后怕之后,寻思这下有点麻烦了,难道我还得继续这样窝下去,直到劳动竞赛活动过后有了休息日才能从吴二重那里获取情况?夜长梦多,这段时间如果发生什么不测,我这个侦查员的卧底不就是白费劲了吗?不行,得想个法子,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完成跟外面的沟通。
三天过去了,刘继民未能想出什么法子来。正当他心急如焚的当儿,有一个人来找他了,天上又一次掉下了馅饼。那天收工后的一个傍晚,刚吃过晚饭,在开始小组学习前有一段在监区里自由活动的时间。这天的气温有点高,空气中湿度又足了点,所以监房里有点闷。第三小组监房里的犯人除了刘继民都到院子里去透风了,刘继民白天劳动时用力猛了点,腰有点酸,就不想出去了,仰脸朝天躺在床铺上闭目养神。“飞湖帮”犯人认为他一个人待在监房里不会发生什么,他们三三两两在院子里盯着看有没有干部进来就行了。
刘继民也没想到会有情况发生,闭着眼睛正苦想如何把“关禁闭”传递给唐能平时,一个犯人走进了监房。这个犯人就是和刘继民同时来到直属中队的夏金森。他投入改造后一直处于默默无闻的状态,埋头干活,从来不跟别的犯人啰唆,不管干部、犯人都将其视为“老实人”。现在,这个老实人来到刘继民的床前,轻声吐出了一句话,令刘继民大吃一惊。
这句话是一组数字:85775977。刘继民最初怀疑自己听错了,猛地一跃而起,用惊疑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夏金森。这组数字是刘继民受命卧底时唐能平交待给他的接头暗号,因为整个直属中队只有高中队长才知道刘继民卧底之事。唐能平考虑到万一高中队长突然发生意外不测的话,刘继民需要有人接应。但刘继民处在这种特殊环境中,没有理由相信其他人,所以得有一个表明对方是自己人的凭证,于是就有了这组特别的数字。刘继民一直认为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发生,即使非常状态需要使用这组数字暗号,这个人也肯定是干部。哪里想到,此刻这组数字竟然是从一个犯人嘴里吐出来的!
夏金森接着开口道:“刘继民同志,我受组织指派协助你,你目前已经被监视了,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吗?”
刘继民听对方叫出了自己的真名,再也没有什么怀疑的了,这时他听见外面响起了收风的哨声,其他犯人马上就要返回监房了,匆忙之下只说得了最为关键的一句话:“把我和吴二重一起关禁闭!”
果然,夏金森连答应的机会也没有,众犯人就进监房了。但刘继民已经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个难题总算得到了解决,寻思姜还真是老的辣,内心对唐能平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夏金森瞅个机会往高中队长那里飞了个条子,高便给唐能平打电话汇报了。唐能平马上估计到刘继民这当儿正处在取证的最后关键阶段,这事儿电话里是讲不清楚的,就请高中队长到公安局他那边去一趟,当面研究看如何配合刘继民。
高中队长不是侦查组成员,他是不能知晓案情的,他的使命是:保护警方卧底人员和配合其工作。但此刻唐能平觉得应当把相关情况给他作一个介绍,让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才能在最后阶段充分调动他的智慧和主观能动性,因为高中队长更熟悉直属中队的犯人情况,更容易设计出不至于打草惊蛇的“关禁闭”方案。
次日收工回到监区,刘继民还没进第三小组的监房,迎面就来了一个新来不久的年轻干部犯人都叫他“宋队长”的,问你们小组谁是组长。吴二重站上一步,说报告宋队长,第二分队第三小组组长是我——犯人吴二重。宋队长点点头,说中队值班室需要打扫一下,去两个犯人吧,你一个,说着,似是漫不经心地随手指了指刘继民,你一个,打扫完后吃晚饭。
刘继民知道戏来了,为防止吴二重等人生疑,他喊了声报告说自己的腰这两天有点痛,劳动了一天已经吃不消了,这打扫之事是否换一个同犯?宋队长的脸色便有点不大好看,阴沉着脸道:“你叫什么名字?解大度?解大度我跟你说,今天我心境比较顺,你说这话也就算了,放在平时,早一个大头耳光上来了!叫你去就得去,哪来这么多屁话!”
刘继民便不敢吭声了,吴二重一把扯了他就走,说这又不是重活儿,一会儿就好,走吧走吧。两人来到干部值班室,看看倒是确实有点乱,于是就动手整理打扫。圈套已经设好,不过刘继民还不清楚这位宋队长会用什么借口把他和吴二重同时关禁闭。但这跟《狼和小羊》的故事差不多的道理,干部存心要关犯人禁闭那总是找得到理由的。果然,当吴二重整理桌上的东西时,把一个茶杯一动,那柄儿不知怎么就掉落下来了。吴二重一愣,正没奈何时,宋队长从外面进来了,见他愣在桌前,便过来了,一看就发现茶杯柄断了,于是就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吴二重说我也不知道这柄儿怎么就掉下来了。
宋队长说吴二重啊这就是你小子不老实了,明明是你摔了一下砸断的,还要瞎说?听说你以前在太湖当土匪一贯横行不法鱼肉良民,你摇头?想抵赖是不是?不瞒你说,老子就是那边的人,我的亲族里还有人遭过你们“飞湖帮”的打劫,差点儿送了性命。你说今天这事咋办?
吴二重是老江湖了,一看势头不对,知道在人屋檐下是必须低头的,于是就说宋队长啊,今天这事是我不对,手脚太重,一不留心就把您的宝杯给砸坏了。这样吧,这杯子我吴二重认赔,钱从我大账里扣,加倍扣!
宋队长冷笑道,断个杯子柄是小事一桩,赔不赔就不要说了,我还没听说过坏了干部的东西要让犯人给赔的,现在问题的性质变了,你小子不认罪服法,这就涉及到根本了!你说是不是——这最后一句是问刘继民的。刘继民知道这是让他出场的暗号,于是就说报告宋队长,我是新犯人,按说这事轮不上我发言的。现在蒙你恩赏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那我就大着胆子说了,我觉得吴二重这事儿还够不上不认罪服法的高度,因为……
一个耳光打断了刘继民的话,宋队长勃然大怒,大吼着“对抗管教”,然后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副手铐,一人一个圈儿扣住了刘继民和吴二重的左右手腕,喝令两人蹲在墙边。然后,他就拨打总场值班室,说这里有两个犯人不认罪服法还对抗管教,不关禁闭不足以教育,请求立即关禁闭,手续明天补办。总场值班室自无二话。这样,二人打扫打扫卫生就打扫到禁闭室去了。
当时华东劳改农场的禁闭室,是一排平房,两头有门,终日紧闭,只有送饭送水倒便桶或者进出禁闭人员时才开启;进得门去,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的斗室,都有厚厚的木门,上有一个半尺见方的小洞,供偶尔入内监察的管理禁闭室的干部观察和送饭送水用。斗室大约三平方米,没有床铺,终日一团漆黑,不分白昼。一日供应两餐,每餐四两米饭,盐水煮菜,不见油花,一月吃一次肉食。总之,让禁闭者吃不饱又饿不死,待着待着就不得不怀念在中队劳役的生活,视其为“幸福”,从而产生后悔之意,再不敢轻易违纪。
刘继民和吴二重被关进禁闭室后,吴二重自是好不沮丧,寻思怎么正好会碰上一个来自太湖地区的干部,而且其亲族还是受过“飞湖帮”侵害的。看来人倒了霉连喝凉水都得塞牙。如此,吴二重就愈加产生了赶紧越狱的紧迫感:这个宋队长说不定会在跟亲友通信或者返乡探亲时说到“飞湖帮”某某某在这里服刑,从而使当年的受害人或亲友递送检举材料……
于是,次日上午吃过一日两餐中的第一顿饭后,吴二重就迫不及待地要跟刘继民“聊聊”。
这完全在刘继民的预料之中。于是两人就在如同密封起来的小小的黑屋子里开始聊起了上次没有展开的话题:“飞湖帮”七犯为什么要选择越狱这条充满着凶险的道路?
吴二重先问刘继民,不知你是否听说过横行太湖十余年的“飞湖帮”?刘继民不敢充大,担心言多必失,于是就说只知道一点皮毛吧,此刻正好有这个机会想听老哥介绍。于是,吴二重就说起了“飞湖帮”的发家史和活动情况。然后,就说到了他们七人以前具体的作案简况,听得刘继民目瞪口呆,也恨得咬牙切齿,但表面上得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听完后他懒洋洋道,老哥你所说的这些情况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呢?吴二重说怎么没有相干,这就是你所要知道的我们为何必须尽快越狱脱身,再待下去“凿子”随时都有可能飞进来,“飞湖帮”七位弟兄不是就要像程中道那样丢了命吗?
刘继民说我听着总觉得这事儿有点玄,因为我也能说出这样一番以前的案子来,而且保证比你老哥所说的还要惊心动魄,你说是不是?你老哥听了可能嘴上不会表露,但心里一定会想,空口无凭,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你说是不是?
朱庆贤不在跟前,吴二重的智力就显得不够用了,他被刘继民说得窝着一股火,但又没法发作,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是说以前的事儿不作数?那就在眼前发生的事儿作不作数呢?”
刘继民暗忖这主儿终于上当了,但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说,眼前是在劳改农场,还能发生什么事情?如果发生了不得已的事儿,还能让老哥你安生?
吴二重哈哈大笑,说兄弟你这就不懂了,你来得晚,不清楚“飞湖帮”弟兄的魄力,不瞒你说,前不久咱就在这里做掉过人,而且一下子就做掉了三个,你不相信?那我把详细情况对你说一下。于是,刘继民终于弄清了“三犯失踪案”的真相——
原来,“飞湖帮”在1948年1月接受了国民党交警总局的招安,但那是国民党保密局的一个圈套,“飞湖帮”一百多名成员按照跟交警总局方面的谈判约定,全体前往无锡市接受招安。哪知,当晚由交警总局第五交警总队举行的欢迎宴会乃是一个鸿门宴,“飞湖帮”的十一名开山元老、有名惯匪当场被擒,随即开刀问斩。
吴二重等人连夜从水城门逃离了无锡,返回太湖重操旧业,从此就跟交警总局结下了梁子。他们喝血酒发誓要为中计被杀的兄弟报仇,并且开始想方设法打探情况。经过将近一年的努力,终于探知交警总局负责实施这一阴谋的那个头子是国民党陆军少将许德绳。此人原是军统局情报特工,抗战时奉戴笠之命率领情报人员活动于江、浙、沪三地,据说收集了大量日军和共产党方面的情报,立下了汗马功劳,抗战胜利后便从中校军衔跳级晋升为少将。但是,戴笠死后不久,许德绳就因失去了靠山而受到了冷落,正好组建交警总局,接替戴笠执掌改称为“国防部保密局”的郑介民就将其打发去了交警总局干了个督察官。许德绳在交警总局混了一段日子,不久就被委任为交警总局第五总队“特别督察组”组长。就在这任上,许德绳和两名下属厉风行、诸知仁一起策划了对“飞湖帮”的招安,诛除了该帮的十一名匪首,基本解决了“飞湖帮”。
吴二重等“飞湖帮”残余分子在探知上述情况后,就开始着手策划实施报复行动,打算暗杀许德绳。但还没制订出行动方案,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结束了淮海战役,饮马长江准备解放江南,吴二重等七人落入法网,接受审判,最后来到了华东劳改农场。哪知正所谓冤家路窄,竟然就在劳改队遇到了许德绳、厉风行、诸知仁三人,而且在同一个小组改造。吴二重不愧是一个胆大妄为之徒,在这种场所竟然还动起了报仇的脑筋。他跟朱庆贤密议此事,朱庆贤认为要杀三人容易,但杀之后必须完好无损地保全自己那倒是一个难题。当时还没有开始挖海塘劳役,大家待在一块农田里干活,根本没有下手后毁灭尸体的可能,所以还是耐心等待机会。
到了去年底,直属中队犯人开始挖海塘了。由于是以小组为单位包干的,所以犯人就大大分散了,加上那段时间上午总是迷雾不断,能见度极差,朱庆贤认为机会来了,于是吴二重就决定下手。案件发生的那天,第三小组的十二名犯人,程中道病假没有出工,其余十一人中“飞湖帮”占了七个,要解决的对象占了三个,不相关的黄秋浩一个。吴二重认为那是一个绝好的下手机会,于是就跟朱庆贤商量。朱庆贤提出可把黄秋浩支开。于是,就在黄秋浩被吴二重以小组长身份指派前往相隔百来米的农具维修点去修理农具时,“飞湖帮”七犯果断下手,对许德绳、厉风行、诸知仁三人发动突然袭击,当场将三人掐死,然后将尸体拖到离劳动点远达数十米的海滩上挖坑掩埋。当时正是涨潮,等到干部发现少了三名犯人而开始寻查时,掩埋尸体的位置已经被海水淹没了。而退潮后,海水已经把痕迹抹平,还消除了气味,连警犬也无可奈何了。
吴二重将上述情况叙述后,不无得意地问刘继民:“怎么样?老哥我做事手段如何?”
刘继民心里暗自好笑:尽管“飞湖帮”自以为此事做得隐秘,没有料到还是让返回现场的黄秋浩发现了些许端倪,他于是断定许德绳三人是遭遇不测了,只是不敢吐露。后来,黄秋浩受干部抢救他的行为的感化,终于想到了揭发,可惜未能如愿,但也起到了关键的提示作用。这,“飞湖帮”七犯恐怕至死也不会想到。
刘继民心里就有了底,为防止吴二重生疑,他还是假装不信似的反复追问了一番,这才发出了叹息:“哦——老哥啊,兄弟我算是服了你哪!”
吴二重用笑言进行了警告:“对于我们来说,杀个人就像踩死一个小虫,凡是跟我们作对的人,都是这个下场!”
“明白了,那我们就准备干吧!”
刘继民被关了禁闭后,唐能平在外面已经作了布置。他让直属中队高中队长当天下午就去禁闭室对吴二重、刘继民两人进行讯问,还指派了一名侦查员在讯问时直接跟刘继民联络沟通。这样,刘继民在被提出禁闭室后,很快就把情况传递给了唐能平。
唐能平当即采取行动,在安排好讯问人员后,立马将“飞湖帮”朱庆贤等六犯押送总场公安局,分别进行讯问。六名犯人,闻听如此详尽的作案过程,没有一个不以为真是吴二重交代了,于是也就都作了交代,还说出了掩埋许德绳三人尸体的位置。当场押往现场辨认后开挖,果然挖出了三人的尸体。
这样,“三犯失踪案”终于真相大白,刘继民的卧底使命至此结束。
“飞湖帮”七犯接着又交代了解放前所作的那些被隐瞒了的余案。不久,吴二重、朱庆贤等七犯被判处死刑,执行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