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八年的春节,注定是甭想好好过了。
皇帝最宠爱的董鄂皇贵妃半年前病逝了。年轻的皇帝悲痛欲绝,搞葬礼,赐谥号,各种哀悼活动折腾了小半年。好不容易到了年底,为了庆祝元旦佳节,宫女太监们忙得脚不沾地,紫禁城中张灯结彩,一片欢度春节的景象。
但突然间,所有的节庆活动都被叫停了。
礼部奉旨宣布免去一年一度的元旦大朝庆贺礼,相当于大年三十取消了春节联欢晚会。然后宫里来了指示,把已经悬挂上的门神、对联、彩灯、彩带全都撤掉。
那些准备进宫参加元旦庆典的王公大臣全都议论纷纷,每个人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正月初四,朝廷宣布了皇帝患病的消息,紧接着又发布了两条诏令:第一条是释放除“十恶不赦死罪”之外的所有罪犯,通过放生活人的方式为皇帝积德祈福;第二条诏令则非常奇葩——禁止民间炒豆子、点灯和泼水。
今天的我们可能会满脸问号,但当时的人则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中国古代有很多奇特的忌讳,虽然没啥科学依据,但老百姓就是信这个。而忌讳“炒豆、点灯、泼水”是天花患者特有的禁忌。这下子所有人才反应过来——原来皇帝得了天花。
天花,俗称“痘疮”,也叫出水痘。对于没打过疫苗的古人来说是无药可治的绝症,尤其是成年人感染天花,基本上属于十死无生。
正月初七深夜,顺治帝病逝于养心殿,时年二十四岁。
大过年的,人都死了,可事还没完。
清初著名诗人吴伟业有《清凉山赞佛诗》四首,诗句用词隐晦,似乎在影射顺治帝并没有死,而是为爱出家了。
和顺治帝关系密切的溪森和尚,临终前留下的偈语中有一句是:“人人道你大清国里度天子,金銮殿上说禅道。”
偈语,是佛经中的唱词,也是和尚在修行实践中得到的感悟。溪森和尚这句偈语中的“度天子”指的就是给天子剃度。天子是谁?自然是顺治。
所以民间盛传顺治皇帝是假死亡真出家。他脱去龙袍披上袈裟,到五台山潜心向佛,并于康熙五十年(1711)左右圆寂。康熙皇帝曾五次前往五台山觐见父亲。尤其是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康熙帝陪同祖母孝庄太后,也就是顺治的亲妈一起上了五台山,但始终没能和顺治相认,所以他才会写下“文殊色相在,惟愿鬼神知”的诗篇,表达对父亲遁入空门的遗憾。
那么,顺治皇帝到底是死于天花,还是假死出家了呢?
从现有证据来看,顺治染病而死的概率更大。
对于刚入关的清朝皇室及贵族来说,像顺治这样“英年早逝”的案例其实并不罕见。
入关后的清朝皇室和贵族,离开东北故土,居住环境、生活习惯、生活方式被迫改变,面临气候不适、水土不服等因素,很容易患病。再加上他们对中原地区流行的水痘等传染病没有免疫力,很多人因此丧命。这种情况一直到了康熙朝以后才有所缓解。
所以主流观点普遍认为,顺治的确死于天花。
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绝大多数皇帝都恨不得在皇位上活到天荒地老,各种求仙问道、炼丹嗑药就是为了能永远当皇帝。为何顺治如此特殊,人们会相信他宁穿僧衣也不要皇袍啊?
如果顺治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一定会显得超级无敌凡尔赛,因为他大概率会这么说:
你没当过皇帝,不知道当皇帝这事,有多痛苦哟……
呃,好吧。
顺治皇帝还真不是无病呻吟,隐形炫耀,而是他这个皇帝当得确实不怎么欢乐。
顺治从六岁登基到十四岁亲政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活在叔叔多尔衮的阴影之下。多尔衮大权独揽,在篡位的边缘疯狂试探。朝堂上云谲波诡,明争暗斗,虽然有母亲孝庄帮他顶着,但身边人的冷漠懈怠,甚至是狗仗人势的怠慢羞辱,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小皇帝,他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而已。
被压制,被忽视,被威胁,忍气吞声,担惊受怕,朝不保夕,这就是顺治的全部童年。身为皇帝的他连启蒙教育都没人在意,以至于顺治亲政后连汉文奏折都读不下来,几乎就是半个文盲。
这逼得顺治不得不以“十四岁高龄”开始扫盲。他上午处理国家大事,下午开始文化课学习,他的书单里包括《左传》《史记》《庄子》《离骚》等古代经典,从唐宋八大家的散文到元明两代的文人典籍,政治历史、诗词歌赋、天文地理无所不包。顺治经常读书到深夜,甚至睡觉睡一半起来接着背诵,用高三冲刺的节奏连学了九年,一直学到吐血为止。
除了学业压力大,顺治和母亲孝庄太后的关系也不太好。
顺治父亲早死,母亲的主要精力放在对抗多尔衮身上,早年的母子关系比较疏离。这导致顺治一方面渴望父爱带来的安全感,一方面又抵触父权施加的控制力,这让他变得敏感易怒、刚愎自用。
通俗来说,他就是非常“轴”的顺毛驴,只能哄着拉,不能赶着走。
但是哪怕多尔衮死后,顺治成了真正的皇帝,他也不能完全自主地决定自己的人生。母亲孝庄太后和她背后的满蒙贵族,朝堂上需要平衡的各方势力,以及身为皇帝必须遵守的条条框框,都让顺治感到近乎窒息的束缚。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顺治的逆反,几乎是全方位的。
在政治上,他削弱贵族宗亲势力,大量起用汉官,设立“十三衙门”重用宦官,废除“圈地”“扩充”“逃人”等特权,削减他们的俸禄待遇。顺治的诸多政策让孝庄太后及背后的贵族深感不满。
在个人感情上,顺治也和母亲发生了激烈对抗。
顺治的第一任皇后博尔济吉特氏,是蒙古科尔沁部亲王吴克善之女,也是母亲孝庄的内侄女,顺治的表妹。这门亲事是多尔衮活着的时候定下的,顺治帝不知道是对多尔衮的包办婚姻不爽,还是对娶表妹有抵触,反正他非常不喜欢这个皇后,两年后就不顾群臣的反对强行废了皇后。
年轻的顺治天真地以为这回可以寻找真爱了,但没想到老妈孝庄太后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紧接着又替儿子娶了一个博尔济吉特氏。这次是科尔沁部亲王卓尔济的女儿,是孝庄太后的侄孙女,从辈分上算是顺治的侄女。
儿子顺治轴,孝庄太后这亲妈也挺犟。
出身科尔沁部的孝庄必须保证满蒙联姻的国策,决不允许皇后之位花落别家。儿子拒绝了一个博尔济吉特氏,我就再给你找一个博尔济吉特氏,你老妈娘家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
在孝庄太后看来,儿子完全是耍性子一样在无理取闹。而在顺治看来,这是母亲对自己的人身控制,母子俩在这个问题上闹得很不愉快。
顺治此时属于上班工作不顺心,下班回家更闹心,全天候的心情不美丽。他的空虚需要填补,烦闷需要诉说,必然要寻找心灵上的安慰。
于是,走进他心灵的人来了。
第一个是汤若望。
汤若望,德国人,精通天文历法,具备丰富的科学知识,曾在明末的宫廷内传教,收获了不少信徒。
顺治亲政后,对这位儒雅博学的异域老者非常尊崇,封汤若望为太常寺卿,赐名“通玄教师”。甚至顺治在日常相处中都不称汤若望的名字,而是叫他“玛法”,就是满语“爷爷”的意思。对于幼年丧父的顺治来说,他虽然嘴上不会承认,但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将内心的恋父情结投射到汤若望身上,视其为精神教父。这似乎让顺治对宗教产生了兴趣,他转而开始接触佛教,如高僧玉林通琇、木陈道忞、䒢溪森和旅庵月等人都成了顺治的座上宾。
与这些僧人的相处,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顺治人格的缺失,让他变得不再那么冲动易怒。而除了世俗的烦扰,身体的病痛也让顺治对生死轮回的佛学观念心生向往。
顺治的体格本来就有点虚,他常年失眠,哪怕早早上床,也是一宿一宿地在床上烙饼,一直到后半夜困得不行了,才能勉强睡一小会儿。
有一次,顺治与和尚木陈道忞聊天,随口说了一句:老和尚说要给朕过三十岁生日,还算有希望。玉林通琇说要来给我过四十岁生日,那朕可等不到他咯。
如此不吉利的话从一个二十多岁的皇帝口中说出来,哪怕对面坐的是佛法精深的大和尚也有点遭不住。木陈道忞赶紧往回找补说:皇上当有千万岁啊,咋这么说话呢,不至于,不至于啊。
顺治却苦笑着指了指自己,说:你看我骨瘦如柴、病歪歪的样子,哪能活得长久啊?
这可就把天给聊死了。不过好在顺治也没指望木陈道忞给他个满意的回答。此时的他已经不讳言死亡,甚至可以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亡。
如果说顺治对现实世界还有最后一丝留恋,那一定就是他的知心爱人——董鄂皇贵妃了。
顺治帝有名分的伴侣包括四位皇后、十四位皇妃,但顺治帝与她们要么性格不合,要么感情一般,总之情路坎坷就是了。
直到董鄂氏出现在顺治的生命里。
通常认为董鄂氏是正白旗军官鄂硕之女。但还有说法认为她其实是秦淮八艳中和陈圆圆齐名的董小宛,或认为她本来是顺治幼弟襄昭亲王博穆博果尔的媳妇。这也是个充满争议的奇女子,我们只需要知道顺治帝爱她爱得不行就可以了。
顺治十三年(1656),董鄂氏被册封为贤妃,仅一个月后,又被晋封为皇贵妃,简直就是坐着火箭一样往上蹿。顺治为董鄂氏举行了超级隆重的册妃典礼,颁布诏书公告天下,并且直接发布了大赦令,这种待遇在整个清朝历史上都是独一份。
这一年顺治十九岁,董鄂氏十八岁。
一年后,董鄂氏生下了一位小皇子。虽然这已经是顺治的第四个儿子了,但他却表现出了超出以往的兴奋,准备直接立董鄂氏之子为太子。只不过小皇子生下仅仅三个月,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就夭折了。
三年后,始终没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的董鄂氏也去世了。
悲痛欲绝的皇帝整天以泪洗面,甚至闹着寻死觅活。他亲自下旨给礼部,要追封董鄂妃为皇后。在董鄂妃的谥号上,顺治和礼部的官员斗智斗勇,虽然替爱人争取到了“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的十二字超长谥号,然而通常用来指代正牌皇后的“天”“圣”二字却没能加上。
因为无论是礼部的官员,还是宫中的孝庄太后,都不愿认可董鄂氏嫡后的身份,也不承认她曾生下了所谓的皇位继承人。
董鄂氏虽然是顺治的最爱,但在母亲孝庄眼中恐怕就是个夺走儿子的“狐狸精”,对于一心想让儿子延续满蒙联姻的孝庄太后来说,那个女人死了就死了呗,还想闹哪样啊?
顺治又一次无力地发现,自己这个皇帝当得真是没意思。
他想做的事大臣不让做,他想娶的媳妇母亲不认可,他想立的儿子老天爷没给他留,就连他想给最心爱的女人争一个名分都做不到。他只能亲笔写下数千字的《孝献皇后行状》,字字泣血、笔笔含泪地悼念亡妻,并连续四个月用蓝墨批改奏折以示哀悼。
身为皇帝的顺治为董鄂氏穿孝十二天,并下令朝中官员及家属为董鄂妃穿孝二十七日。他还令宫女、太监三十人殉葬,下令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及家属全都要到景运门去哭丧,并罢朝五天。
顺治以最高级别来操办董鄂妃的葬礼,所有的环节皇帝本人都亲自过问,直接主持,事必躬亲,场场必到。哪怕是在“断七”已过,一般意义上的丧事已经结束后,顺治帝还好几次为董鄂氏举办隆重的法事,始终无法从悲伤中走出来。
但整个帝国,不可能一直陪着皇帝共情。对于其他人来说,再隆重的哀悼也会结束,再浓厚的悲伤也会淡化。
当所有的仪式都结束后,顺治帝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无。
这皇帝,谁爱当谁当吧,朕要出家。
出家的念头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顺治的脑海里了。他在和僧人的谈话中屡次透露出家为僧的想法。顺治曾说过:“财宝妻孥,人生最贪恋摆拨不下的。朕于财宝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孥觉亦风云聚散,没甚关情。若非皇太后一人挂念,便可随老和尚出家去。”
通俗来说就是,人间不值得啊。要不是我妈拦着,我早就出家了。
而董鄂妃的去世熄灭了顺治皇帝最后一丝世俗之心,他坚持拜玉林通琇和尚为师,并以“行痴”为法号。今天流传下来的顺治钤章中也有“尘隐道人”“懒翁”“痴道人”等称号,可见顺治对出家的执念。
公元1660年,顺治十七年十月十五日,董鄂妃去世两个月后,顺治让玉林通琇的徒弟䒢溪森为自己化度剃发,即净发受沙弥戒,真的准备出家了。
玉林通琇听说后大惊失色。没事和皇帝聊聊佛法是一回事,真“拐”回来一个皇帝当和尚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这要是朝廷追究起来,哪怕就是真菩萨下凡了也得掂量掂量后果啊。
为了让顺治打消出家的念头,玉林通琇直接把给顺治剃度的徒弟绑在柴火上,说皇上你要是真出家,那我当场就给你表演一下舍利子是怎么炼成的。这才劝住了一心想遁入空门的顺治。
是的,这是顺治第一次出家,只不过未遂而已。
顺治在紫禁城西苑万善殿见到了阻止自己出家的玉林通琇。一个没头发的皇上和一个没头发的和尚,两人相视而笑,一时竟分不清谁是皇上,谁是和尚。
顺治看着面前的大和尚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佛祖释迦牟尼和禅祖达摩,不都舍弃王位出家了吗?怎么到朕这就不行了?
玉林通琇的回答很有禅意,他表示现在最需要的是皇上在尘世间护持佛法正义,护持一切菩萨的寄身处所。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您就好好地当您的皇上,没事给俺们撑个腰,上个香,修个庙就够啦,可千万别直接转会啊!
顺治的这次出家虽然没成功,但他依然不死心。
这一年年底,顺治和另一位和尚旅庵月又提起出家的事,旅庵月和尚也表示:不妨现帝王身,行菩萨事。
翻译过来的意思依然是实力拒绝——当皇帝也可以修行嘛,不一定非得出家啊。不要在意那些细节,都是一样一样的呀。
顺治是铁了心想出家,但几乎所有出家人都不想他真的出家。
也许是为了弥补自己未能“正因出家”的遗憾,顺治十八年(1661)正月初二,皇帝亲自到悯忠寺参加了吴良辅的剃度仪式。吴良辅是顺治最心腹、最宠爱的太监,顺治送吴良辅去剃度相当于送个自己的“替身”去侍奉佛祖,这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的满足心愿。
但没想到这次观礼活动结束第二天,顺治就出现了水痘的症状,几天后就病发而亡了。
当然,这是官方给出的说法,依然有人坚持认为这只是顺治放出的烟雾弹,是他为了实现假死出家而搞的障眼法。
其实按照往年的惯例,每到冬季及初春出水痘的高发期,顺治都要去南苑“避痘”,其实就是自我隔离,避免在疾病高发期被传染。
但顺治十七年(1660)的冬天是个例外,因为董鄂妃去世了。顺治不但没有去自我隔离,反而频繁接见朝臣,多次在人员密集场所(葬礼现场)停留,极大地增加了感染风险。同时顺治为操办董鄂妃的葬礼而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他本就不怎么强的身体免疫力彻底垮掉,被天花病毒趁虚而入也不奇怪。
还有一些间接证据也可以证明,顺治真的是死于天花。
顺治在正月初四时就已经开始考虑皇位的继承人问题了。顺治本人没有活着的兄弟,他本来想传位给“从兄弟”,但太后和八旗贵族高层都坚持要从顺治的皇子中挑选一名继承人。
作为皇帝最亲近的知心人之一,汤若望在顺治生命的最后阶段还没放弃劝他入教的尝试,虽然没有劝说成功。但汤若望提出的另一个建议顺治却听进去了——汤若望建议跳过较为年长的皇二子福全,立皇三子玄烨为继承人,因为玄烨已经出过天花,对这种致命的疾病拥有了终身免疫力。
这就是后来的康熙大帝,他的上位并不是因为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是天命所归的天纵奇才,仅仅是因为他——得过天花。
汤若望的这一举动在事后赢得了满朝文武的好感,大家都夸他眼光长远。但从侧面也可以说明,天花病毒的确在宫中传播过,被感染者就包括年幼的康熙。而且顺治能被汤若望的建议打动,不正说明他是因为自己得了天花命不久矣,为了避免下一任皇帝“重蹈覆辙”,所以才选择了对天花有抵抗力的康熙吗?
在顺治生命的最后时刻,负责撰写遗诏的当事人王熙清晰地记录了皇帝从发病到病危的全过程,多方证据都表明顺治的确是死于天花。
当然还会有人说,那也可能是顺治动用手中的权力,逼所有人陪他演戏,其实他就是假死出家啊。
的确,这也是一种可能,但存在的概率实在太小。
对于顺治的病死,官方史书、私人笔记,甚至是耶稣会教士的记载都能彼此印证,形成了一个记载可查、证据可信、细节可靠的系统性结论,而假死出家却更多的是一种推测,论据并不充足。
从现有史料证据来看,我们能得出的结论仅仅是顺治想出家,也尝试过出家,甚至以他的执拗性子,在以后的人生中可能还要无数次闹着要出家。
但他的出家努力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致命疾病所打断,最终出家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