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记黄鲁直语》中说:“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黄庭坚是夫子自勉,但作为语文教师,读这样的文字很容易入目入心对号入座。总苦口婆心勉励学生多读书,在他们生活这条河流还不够宽广深邃的时候,写作的源头活水更多指向阅读。既然把要求提给了学生,教师也不好意思不读书。
大学学中文,毕业后当语文教师,似乎就是读书人了,读书人不读书确实说不过去。不过从学生转变为教师,读书由兴趣优先到目的为主,因为备课的需要阅读了一系列名家文本细读系列,比如孙绍振的《月迷津渡》《名作细读》,叶嘉莹讲“古诗十九首”“唐诗”“宋词”系列,以及《名作欣赏》杂志编辑的精华读本;还有一些名师的思考和实录,陈日亮的《我即语文》,“大夏书系”的名师实录系列……新手教师备课任务重,难有闲暇阅读其他书籍,看似限制了阅读视野,但埋首教材篇目却仍能够以这些篇目为中心拓宽认识边界。语文教材的选文都是经典之作,可阐释琢磨处极多,读的实录越多越能体认到其经典性,而不同教师的着力点不尽相同,各有巧思,这就为自己的课堂设计提供了许多可能。有时将名师实录与名家讲解对照看,会慢慢辨认和理解“学情”在某篇课文的具体表现。这一时期的阅读基本上是任务导向,经由阅读备好课,站稳讲台。
站稳讲台后便要以经典篇目为中心,读其文,想见更多的文字,揣想文字背后的人。随着教书时间增加,我越发感觉单篇课文很难提升学生的认识水平,便与组内同人一起做专题教学,搞群文阅读、大型写作活动。这些语文教学实践对语文教师的要求提高了,从单篇到群文甚至多本书,必须自己先弄得较为清楚,才敢启动专题。孔子学《文王操》,面对师襄子多次“可以益矣”的提议,孔子在得“其数”“其志”“其人”之后方才同意。
启动一个专题之前,确乎至少得精读其文,理解其志,认识其人。那段时间,我与同事吃饭、课间谈论的几乎都是司马迁、王维、杜甫、李煜、苏轼、辛弃疾等人的文字和生命经历,除却学生时代,如此浓郁的读书氛围实在难得。专题开启后,大家迫不及待分享自己对这首诗歌的课堂设计,对某篇文章中某一段的即兴处理,或者干脆谈自己对这篇文章的看法,最后汇聚成热烈的读书分享会。在一个备课组中,有保持阅读习惯的老教师时刻真诚地给人推荐好书,交流读书心得,年轻人会很自然地加入,阅读习惯一旦养成,语文教师的精神生命就有可能一直保持新鲜与成长。
理想的语文教研组应该布置成图书馆的样子,被书环绕,书香弥漫。我时常有意无意与学生交流近期读书心得,读完齐邦媛的《巨流河》,利用课前10分钟与学生交流悲伤中不乏愉悦的阅读感受;读完杨潇的《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干脆把纪录片《西南联大》播放给学生看,然后把《西南联大行思录》《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联大八年》《上学记》等私人书籍统统搬到教室,如若学生读了,我就多了一位向慕西南联大的同道中人。
有人说语文教师是杂家,阅读面要足够广阔,这既是扩大眼界强健生命精神的需要,也是避免过于固化与偏狭的必然。有了宽广的阅读才会产生广阔的人文关怀,钱理群先生说,“想大问题,做小事情”,心事浩茫连广宇当然重要,但也要做小事情,把每一件事情尤其是备课、讲课这一类的事情做好。无数的小事情做好了,才有可能积小成大。
在扩大阅读面的同时,不妨静下心来阅读原典,原典不仅具有永久欣赏价值,还能呈现原创性的思想和精神,从而成为撑起民族精神大厦的擎天巨柱。每个国家都有这样一些书,可以说家喻户晓,渗透到一个民族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借由这些书,我们得以建构起自我的精神大厦。
我依然记得阅读谭嗣同时的坐立难安,他的侠骨柔情,他对亲友死亡的痛心、对自我成仁的坦然,犹如长剑刺向黑暗的天空,激越却无处安放;读司马迁、杜甫、韩愈、苏轼,先有案头的文字摩挲,然后行走到他们的祠堂、墓园、故居、被贬之地,文字魔力般焕发出更深长的韵味;与鲁迅相遇则是在生命境遇并不如意的时刻,一边看一边做笔记,最后竟有10多万字的手写批注和感想,多少难眠的夜晚,唯有鲁迅的文字相伴。他们或者代表生命的宽度,或者代表生命的高度,或者代表生命的硬度,或者代表生命的深度。
这些伟大人物的文字如镜,对镜自照,纤毫毕现,不只是心灵的疗愈,也是生活的调试,关涉自己的生命姿态,我还拥有青春的充沛激情和生命力吗?我还对生活保持敏锐的触觉和思考力吗?越读他们就越发感到文字的亲切和必要,不止于文学,而关涉精神成长和灵魂共鸣。
(作者单位系北京市第四中学)
《中国教师报》2024年12月25日第8版
作者:王志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