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村委会门前，十几张简易的长桌上摞满了文件，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忙着整理资料。村民们三五成群地聚在广场，交谈声、笑声此起彼伏，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期盼的味道。
林大山被林志强拖着往村委会的方向走，脚步被地上的泥土绊了一下。他本想停下，却被林志强用力一拉，整个人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他喘着粗气，眉头紧皱，眼神里满是挣扎和愤怒。身后，有人笑着喊：“老林，别犟了！城镇化是好事啊！”
林志强扭头瞪了身后的村民一眼，压低声音对林大山说：“爸，别丢人了行吗？”他紧拉着林大山的手腕，将一沓文件啪地摔在工作人员面前的桌子上，“签了吧！咱家还能多分几千补偿金！”
林大山站在桌前，犹豫地看着文件上的条款。他的手抖了抖，却没伸出去。他低声说道：“这一签，咱家的地就没了。没有地，咱们靠什么活啊？”
周围的人笑了起来，有人调侃：“林大山，快别念旧了！收地是要建厂，建高楼，以后咱们坐着就能赚钱，还愁啥？”
“我就要留一块地！”林大山猛地拍着桌子，红着眼吼道，“我种一辈子地了，我不想改！”
“爸！”林志强的声音拔高了几分，满脸不耐烦，“地是国家的，留不了，唉！种地种地，现在全村都签了，谁跟你种？”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工作人员抬起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些许无奈地说：“林大山大哥，大家都签了，政策好，不会亏待你们的。再说，这地收回来后，你们还能去厂里上班，多轻松啊。”
林大山看着文件上的文字，手背的青筋暴起，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转身大步走开，留下林志强气得站在原地。“这老头子……”林志强咬牙低声骂道，抓起文件跟了上去。
征地后的村庄仿佛换了模样。高楼大厦在夕阳中镀上了一层金光，工厂的烟囱不停地冒着白烟，马路上不时有载着货物的卡车驶过。曾经的稻田变成了混凝土浇筑的厂区，一排排工人穿着整齐的工作服，在流水线上机械地工作。
林大山站在流水线前，眼睛盯着面前的机器，手里的动作却慢了一拍。旁边的组长皱眉看了他一眼，语气不满地喊道：“林大山，动作快点，别耽误下一道工序！”
“知道了……”林大山低声应了一句，继续机械地重复着简单的动作。冰冷的钢制工具碰撞时发出的金属声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他的思绪却飘回了曾经的田野。
他仿佛看到了他那头闽南黄牛拉着犁，稳稳地走在田埂上，他则一边耕地一边跟它说话。这头牛默默耕耘了无数个春秋，承载了林大山全家老小的生计。
以前，无论日子多苦，林大山都离不开它。耕地时，他总爱蹲在田埂边，拍着牛的背跟它说话，而那双深邃的牛眼似乎也能听懂他的心声，有时甚至轻轻地哞一声回应。
如今，林大山站在拥挤的车间里，机械地重复着流水线的动作，眼前是冷冰冰的机器，耳边是周围工人沉默的喘息。他感到孤独，仿佛丢失了能与他“说话”的伙伴。人群中，每个人都低着头，麻木地追逐效率与物质，毫无交心的温度。
失去了土地，那头牛却成了林大山的负担。每天清晨，他不得不早早起身给牛喂草料，中午和傍晚也要抽时间赶去牛棚照看。然而，这和从前的日子完全不同。村里已没有可供放牧的草地，溪流的水也被污染得不能饮用。他只能从镇上买草料，提自来水喂它。可这些饲料没有从前青草的清香，缺乏营养，再加上缺少运动，牛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那头牛日渐消瘦，眼神浑浊，连毛色都变得黯淡无光，病恹恹地躺在牛棚里。
林大山望着牛瘦弱的身躯，心里揪成一团。他明白，这不是牛的错，它依旧是那个陪伴了他一生的伙伴。只是，他们的生活已被无情的时代洪流搅得面目全非。
下班铃响时，工人们如潮水般涌向厂房出口，一个个面无表情，拖着沉重的脚步。林大山默默地跟在人群后面，心里空荡荡的，连对着土地诉说的念头都没了。
家里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院子里堆满了沙子和砖块，几根铁管随意地扔在角落里。林志强和几个工人拿着卷尺忙活着测量地基。“这边再靠右点，那边预留个车库的位置！”林志强站在中间指挥着，脸上带着几分得意。
林大山刚走进院子，就被林志强叫住：“爸，过来一下，有个事要说。”林大山站住了，眉头一皱，问：“什么事？”
林志强一边比划着卷尺，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把牛卖了吧！这地方要盖新房子，没地方留牛棚了。”
林大山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他猛地往前一步，声音颤抖又愤怒：“不卖！你要盖新房子盖你的，但牛棚不能拆！”
林志强闻言停下了手里的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转过身，指着林大山吼道：“你这人真是犟得没道理！牛棚那么脏，留着干什么？臭烘烘的，搞得家里跟以前一样落后，你还不嫌丢人！”
“那头牛养大了你！它为咱家干了一辈子活，你现在说拆就拆？”林大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志强说道，“你敢拆牛棚，我就拆你的房子！咱们看谁先动手！”
说完，林大山气冲冲地往牛棚走去，林志强站在原地，愤愤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砖块，嘴里骂骂咧咧：“老顽固！”
牛棚里依旧潮湿，墙上的木板被雨水泡得发黑。林大山提着一桶水走进来，把水倒进牛槽，又添了一把草料，放在牛的嘴边。他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拍了拍牛的脖子，低声说：“别怕，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
可牛一动不动，身子伏在地上，连耳朵都没有颤动一下。林大山愣住了，伸手摸了摸牛的脖颈，触到了一片冰凉。他的手僵在半空，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颤抖着抱住牛的头，泪水无声地滑落。
“是我没照顾好你……”林大山哽咽着，声音几乎听不见。他抚摸着牛的背，低声喃喃：“你这一辈子跟着我受苦，没过一天好日子。希望下辈子，你能投胎做人，再也不要做牛了……”
牛棚外，风吹过，带着冷意，林大山的哭声散入风中，久久回荡。远处，工厂的轰鸣声传来，掩盖了一切，但他抱着牛的身影，却仿佛凝固在了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