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喋血街头
1950年1月15日上午,贵阳市公安局直属便衣队第二小组组长张思国獲得一条秘密情报,国民党重新整编的所谓“新编第一集团军”(实际均由土匪组成)“少校联络参谋”钟老四将于当天下午两点前往第二区修福巷口的“成记茶馆”与潜伏特务接头。便衣队立刻向局领导汇报,市局局长赵锦禄当即决定出动侦查员现场捉拿钟老四。
其时贵阳刚刚解放两个月,史料记载,“贵阳解放初期,匪乱蜂起,城乡交通阻塞,物资不能畅流,工商资金枯竭,生产经营困难,市场极为萧条。社会上流窜着大量散兵游勇和游民乞丐,烟馆、妓院、赌场比比皆是……
据统计,解放前夕,贵阳市有‘军统、‘中统等特务分子一千四百多人,国民党军政官吏两千四百多人,‘一贯道头目一百多人,匪首四百多人,恶霸地主更是不计其数。解放以后,这些反动分子蠢蠢欲动,他们由分散到集中,由隐蔽到公开,破坏交通,拦截我运送粮、盐的车队,进而发展到暗杀、爆炸,直至组织武装暴乱……”
警方估计,钟老四此行的使命多半与上述破坏活动有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钟老四就不会是一个人,很可能有匪特分子暗中保护。因此,我方执行该项任务的除侦查员外,还须出动公安部队。赵锦禄随即与驻贵阳的解放军公安第八师师长汪乃贵联系,汪师长安排了两个班的公安部队战士,届时包围“成记茶馆”,以确保警方行动顺利。
之后的事实证明这项措施非常有必要。钟老四在下午两点一刻进入茶馆现场前后,我方便衣侦查员发现茶馆内外有十多名鬼鬼祟祟之徒,或化装茶客入内饮茶,或伪装小贩、路人在茶馆周边的街面上晃悠,还有两个估计是头目的家伙,在茶馆对面的茶叶店里跟老板“谈生意”。
匪特一方并没有察觉茶馆已被公安部队暗中包围,钟老四坦然进了茶馆,上到二楼,在临窗一副座头从容落座,招呼跑堂送上茶水、点心。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化装茶客在现场蹲守的侦查员的视线。主持这次行动的现场指挥、便衣队指导员解登峰示意大家做好准备,只待和钟老四接头的主儿出场,就可以下手拿人了。
不料,这时却出了意外——楼梯口忽然上来了一个中年男子,此人名叫丁坚,系原国民党贵阳市警察局第二分局的一名便衣刑警,解放后留用。这天老丁正好路过茶馆,顺便进来想跟成老板聊几句,打听一下最近是否有刑事犯罪方面的“敏感对象”出入。
老丁跟钟老四是熟人,解放前没少打过交道,此刻他甫一露面就被钟老四发现了;几乎是同时,老丁也认出了钟老四。钟老四是上了通缉名单的对象,老丁的身份现在已是人民警察,抓捕通缉犯乃是他的分内之责,当下便朝钟老四这边走过来。
钟老四见老丁一边走一边把手往怀里伸,知道这个熟人绝对不会掏香烟请他抽一支什么的,而是掏枪——抓住通缉对象,那可就立了大功了!钟老四也不含糊,两人几乎是同时拔出手枪。刑警老丁与惯匪钟老四相比,临场应急反应和枪法都略逊一筹,结果,老丁被击伤,倒地时还了一枪,但没击中目标。
这时,张思国等便衣侦查员都拔枪在手,喝令钟老四“放下武器”。钟老四的身手甚为敏捷,趁侦查员们尚未对其形成合围,纵身跃上窗台跳了下去。茶馆已被公安部队包围,公安战士听到枪声,纷纷从埋伏点冲出来,见有人跳楼,立马蜂拥而上。
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再次发生——钟老四从二楼跳下,双脚刚刚沾地,砰的一声枪响,就被从对面香烛铺里射出的一发子弹击倒。混乱之中,带队的公安部队排长还以为是自己的部下开的枪,急得破口大骂。
继而,有战士辨别出枪声来源,立刻冲进对面的香烛铺。店主说开枪者已经从后门逃窜了,几个战士赶紧追出去,四周都找遍了,却没发现开枪者的踪影。现场这些人中,最着急的是领队抓捕钟老四的解登峰。时年二十六岁的解登峰也非凡品,钟老四跳楼后,他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
见目标中枪倒地,他顿时心里一沉:完了!这一枪把钟老四的腹部打了个窟窿,鲜血汩汩而流。解登峰问周围谁带着急救包,话音未落,已有七八个递过来。
可是,钟老四伤势严重,急救包根本止不住血,侦查员拦下一辆马车,将其急送市工人医院抢救。匆匆把钟老四抬进抢救室,解登峰要求医生一定要把人救活,医生看着奄奄一息的钟老四摇摇头:“悬……”在注射了强心针和强效止痛药后,钟老四终于苏醒。医生判断伤员坚持不了多久,示意侦查员有什么话赶紧问。
解登峰不是贵州人,不通贵州方言,担心交流有障碍,故让本地出身的侦查员倪长慰出面讯问,问的内容自然是钟老四此行要向什么人传达什么指令,以及指令来自何方。钟老四虽然醒过来了,但思维不是很清晰,强撑着开了腔,却是抱怨自己人冲他开黑枪,开枪的就是上峰指派给他的护卫。
就这样断断续续说了片刻,方才说到正题,他此行是奉命传递一道口头指令,这道指令的主要内容就三个字——耿舞莎。关于这三个字,只有一个简短的说明:忠心耿耿的耿,跳舞的舞,莎草的莎。解登峰追问他是奉了谁的命令、向谁传达这道指令,但钟老四再次陷入昏迷。赶紧请医生继续抢救,却是回天乏力,钟老四再也没醒过来……
这下解登峰就头疼了。之所以要抓捕钟老四,就是想获知他到底要向何人传达密令。钟老四不知密令内容这一点事先倒是在估料之中——他不过是匪特的一个交通员,不大可能知晓由他本人传达的密令内容。
原先警方的打算是,在现场把上下家一并拿下,从下家身上顺藤摸瓜追查下去,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下家没露面,钟老四又被灭了口。那么,是否可以从现场抓获的其他匪特分子那里追查线索呢?这也是赵锦禄局长在接到解登峰的汇报后提出的问题。对此,解登峰只有苦笑的份儿——
现场中枪的另一个伤员是留用刑警老丁,他也是腹部中弹,但位置偏下,伤的是肠子,经抢救捡回了一条命。原以为事先化装潜伏在茶馆内外的十几个可疑分子是钟老四的同党,可枪响后,这些人却没有掩护钟老四,反倒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甚至都没有反抗,就按照公安人员的指令抱头蹲下,束手就擒。
押解到附近派出所一讯问,这十四人是歹徒不假,不过跟钟老四没有关系,跟匪特方面也没有牵连。他们是一伙郊区的强盗,进城来为的是绑架一个事先看准的颇有钱财的老头儿。
被这伙强盗作为目标的老头儿叫蒙先施,曾经营妓院、烟馆,但已于贵阳解放前三个多月歇业,此后一直在家养老。不料,蒙先施还没出现,却误打误撞进了警方的埋伏。听了解登峰的汇报,曾在八路军一一五师和第二野战军第五兵团一旅担任过保卫部门领导的赵锦禄分析,钟老四的护卫发现钟老四已经暴露,竟然冒险开枪将其击毙,说明钟此番所要传达的密令非常重要,
由此,其上峰才暗中向钟的护卫下令,一旦情况有变,不惜一切代价灭口。既然如此,弄清敌方这个密令的内容,就成了警方的当务之急。
赵局长果断下令:由便衣队抽调精干侦查员组建专案组,务必在最短时间内破解三字密令的秘密,粉碎敌人的阴谋。
二、分头调查
当天傍晚,由解登峰担任组长的专案组成立,正式组员有五人,除解登峰外,另外四位是燕生南、张思国、王兴青、倪长慰,他们都是原地下党或者南下干部。另有三名非核心组员谢龙王、普高明、金念杰,都是留用刑警。
解登峰向众人介绍了案情后,八名侦查员的首要议题就是:“耿舞莎”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轮流发表意见后,解登峰对众人的分析进行了汇总——
“耿舞莎”有可能是某人的名字,也有可能是化名、代号或者暗语。为方便叙述,这里暂且把匪特方钟老四那伙称为“上家”,应该和钟老四接头但始终没有露面的那一方称为“下家”。上家决定交给下家一桩使命,其内容无非有二,一是下家以后接受专人领导,此人的姓名(化名)或者代号是“耿舞莎”;二是上家指令下家对被称为“耿舞莎”的对象执行特殊使命,如策反、密裁或者获取武器、经费、器材等从事匪特活动的必需品。
从钟老四临死前交代的密令仅有短短三个字这一点来看,不管是上述情况中的哪一种,都须有一个前提方才显得合理,那就是之前上家方面曾跟下家有过接触,密议过接下来要进行的相关活动,双方商议时提出过几个不同的对象,但未曾最后拍板。
之后,上家经过一番权衡,在那几个对象中定下了具体人选。钟老四此番潜入贵阳,在“成记茶馆”约见下家,就是前来告知对方这个具体对象是谁的。接着问题就来了。
这么一桩事儿,并不算复杂,无非就是通知对方三个字而已,为什么要采取当面接头的方式告知呢?其他方式不是更简单吗?比如发送密电、邮寄密信,或者在预先约定的地点,类似公园某处的座椅底下、冷僻角落的电线杆等交接情报的首选位置塞一张纸条即可。
可是,对方偏偏正儿八经地指派钟老四这样一个资深联络参谋出面,而且要在茶馆这样的公共场所接头。不但如此,上家还特地指派刺客监督钟老四,倘若发生不测,就击毙钟老四灭口。可以简单解决的问题却不按简单的路数走,偏要舍易求难,舍近求远,绕一个大圈子,
据此,专案组有理由相信,这道短短三个字的密令背后肯定隐藏着非同寻常的内容,如若被匪特方面付诸实施,对我方造成的后果可能难以想象。
因此,必须尽快破解这个难题,查明一应情况,防患于未然。那么,如何才能破解这个三字密令呢?专案组准备同时进行以下几方面的调查——
其一,以市局名义指令全市九个区的公安分局在户籍档案中查找“耿舞莎”的线索。这个措施看上去显得有些多余,匪特不至于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竟然对工作对象直接使用真名。不过,作为侦查程序,还是需要走一走的。如果运气好,意外获取破案线索,那就最好不过了;
其二,向提供钟老四将在“成记茶馆”与人接头这一消息的耳目了解该信息的来源,循迹追查,指望能够有所收获;其三,向“成记茶馆”东伙了解钟老四以前出没该茶馆时与人接触交往的情况;其四,向茶馆对面的香烛铺了解那个射杀钟老四的刺客藏身该店的情况;其五,调查钟老四在贵阳的社会关系。
调查工作从案发次日上午开始。
先说去香烛铺调查的情况,负责此项调查的是王兴青、谢龙王二位侦查员。“大行香烛铺”是一家已经开了三十年、经历了两代老板的老店铺,由于其自制的香烛中掺杂了从苗族山寨弄来的特殊香料,香味比一般的香烛好闻,据说还有养生保健作用,生意一向很好。
三十年前刚开张时只有半个门面,以后逐渐扩张,眼下已经是三开间门面,前后三进,前店铺后作坊,形成了自产自销兼带批发产品的格局。王兴青、谢龙王两人上门时,老板朱一俊正在后面作坊指导伙计加工产品,听学徒小吴来报,不敢怠慢,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出来接待。侦查员了解下來,原来,化装成商人模样的钟老四是与那个看似伴当的护卫一起来到香烛铺的。
旧时贵州黑道各帮伙之间经常火拼,不管哪一方死了人,都得收殓发丧,而“大行”其名合乎迷信说法,因此这些人几乎都到朱老板的店里来采购香烛纸锭等用品。这样来往多了,朱老板对黑道的情况也略有了解,知晓钟老四有点儿名气。
当然,钟老四是不知道香烛店老板对他有印象的,否则,他就不会进来了。钟老四和护卫两人进门时,朱一俊正好从后面作坊走进柜台。最初他没认出来人是钟老四,钟老四开口询问“贵号老板在吗”,朱老板定睛打量,这才认出来。
不过,朱老板倒也没把对方当作煞星看待。他早就知道这人跟各路土匪都混得不错,说不定本人也是土匪,国民党警察局明知他和土匪的关系也没难为他,还跟他称兄道弟。贵阳市军管会公安部(即贵阳市公安局,两块牌子一套班子)所张贴的通缉令中虽然有钟老四的名字,但那时刚刚解放,民心不稳,对国民党很快会“光复”的说法,还是有不少人相信的。
朱老板为以后打算,自是不敢得罪这号人物,这也是当时民间的普遍心态。而且钟老四和那些罪大恶极的通缉犯不同,他身上并无血债,即便上了通缉名单,也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朱老板自然不知其“联络参谋”的身份)。当时像钟老四这种虽然上了通缉名单,还明目张胆在大街上晃悠却无人举报的不在少数。于是朱老板上前应对,询问对方要买些什么货品。
钟老四没有向朱老板作自我介绍,只是指了指另一人说:“这位是龙先生,是从安顺过来的,想进些香烛,请老板跟他说说贵号的货品情况。”朱老板赶紧把“龙先生”让到店堂一侧接待客商的雅座,吩咐学徒奉上烟茶。“龙先生”抢先一步在面朝店外的那个位置上落座,钟老四朝他点点头,说那你跟老板聊聊,我出去一趟,回头办完了事过来一起走,说完就出了店门。
朱老板与“龙先生”对面而坐,先是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转入正题,说起了香烛产品的情况。刚聊了没几句,忽听外面传来两声枪响,面对大街而坐的“龙先生”脸色倏变,像骤然松开的弹簧那样一跃而起,扑到窗前时,手里已经握着一把手枪。
朱老板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看到对方的手枪,不由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朝窗外张望,只见从对面茶馆二楼跳下一个人来,跟着,“龙先生”的枪响了。打出一枪之后,“龙先生”离开窗前,窜进柜台后面的营业区,转瞬消失在那道通往后堂的门内。等到外面那些穿便衣的公安部队战士冲进香烛铺子,朱老板估计那位“龙先生”早就逃得不知去向了。
问过朱老板,两个侦查员又分别向店里的全部店员及后面作坊的伙计了解情况,所说跟朱老板大同小异,没有人曾经见过或者听说过这位“龙先生”,当然也就谈不上提供相关信息了。
王兴青问朱老板店里是否还有其他人,朱答称还有一个学徒小张,被差遣去给客户送货了,已经去了一阵,按说应该回来了。正说着,小张进了门。侦查员问下来,竟然问出了意想不到的情况——与钟老四一起来的还有一人,巧得很,小张认识,这人以前和小张家做过街坊。据小张说,昨天出事前,他被老板差遣去送货,出门后刚刚走到隔壁竹器店门口,就看见钟老四三人出现在香烛铺门前。小张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矮个子是以前的街坊,姓宋,因为长着一双三角眼,人送绰号“宋三角”。
四年前小张家搬迁,就再没跟“宋三角”见过面。昨天,“宋三角”、钟老四及另一个男子来到香烛铺门口后,四下警惕观察一番,钟老四跟“宋三角”低语几句,就和另一男子进了店堂,“宋三角”则朝西面走了。王兴青、谢龙王向解登峰汇报了上述情况,解登峰让他俩接着往下查摸这个姓宋的主儿,调查过程中可以见机行事,如果正好撞到,那就当场逮捕;没把握的话,就设法弄清楚其落脚处,由专案组另外安排力量抓捕。
总之,一定要弄个活的“宋三角”过来。香烛铺学徒小张以前住在三段巷,王兴青、谢龙王便前往三段巷的管段派出所了解“宋三角”的情况。派出所留用警察老邢说这个姓宋的我知道,叫宋德安,是个地痞,帮会人士,跟土匪也有来往,早先确实在三段巷住过数年,大约是在前年春上举家搬离,去了哪里不清楚,不过,户籍档案里应该是有的。
说着,他就搬出一堆户籍资料让两个侦查员翻查。王、谢找到了三段巷的居民户籍旧底卡,可是,逐张查阅下来,却没发现宋德安的名字。老邢问侦查员知不知道宋德安住在几号。这个,王、谢说不上来。小张提供情况时他们倒是问过的,但小张并不清楚具体门牌,只记得“宋三角”住在巷底那一段。
那是一条断头巷,不是必经之路,平时小孩子们是不到那里去玩耍的。好在想要查清楚这一点倒也不难,去三段巷问一下就是了。半个小时后,老邢返回,说宋德安一家以前住的房子是三段巷133号,那是恶霸许胡子的房产,据说是无偿提供给宋德安一家居住的。
宋德安是贵阳郊区人,早年曾当过军阀部队的兵,离开军队后就留在贵阳市内混世界。1948年初,许胡子病亡。其子是国民党军队的少将旅长,回贵阳料理完丧事,就把三段巷的房子卖掉了,宋德安只好携家小搬离,去了哪里谁也不清楚——这就是宋家没有户口的原因。侦查员又去找恶霸许胡子的家属了解宋德安的情况。许胡子的那个旅长儿子已经去了台湾,三个女兒倒是都嫁在本地,而且查到了住址。
不过,一一登门走访下来,都说不知道其父把三段巷的房产无偿提供给宋德安之事。她们以前只听说那房子给人住着,以为是其父出租的,至于房客姓什么叫什么、跟其父是什么关系,一概不知,许胡子没有告诉她们,她们也不可能打听。“宋三角”这条线索就这样断了。
另一路由专案组长解登峰和留用老刑警普高明对“成记茶馆”东伙进行的调查也没有进展。“成记茶馆”的老板成兴发具有寻常茶馆从业者那种八面玲珑的本领,见侦查员登门,自是热情相迎。
调查刚开始时,解、普两人倒是觉得有点儿希望的,据成老板说,他跟钟老四熟识,解放前钟老四经常跟黑道白道人士在“成记茶馆”喝茶谈事儿。刚想盯着往下打听,却不料成老板话锋一转,说钟老四具体干了些什么我不清楚,我和他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他做了什么事儿不可能跟我说。
侦查员说:“那就说说15日钟老四来茶馆的事儿吧,之前钟老四是否去过你的茶馆?”“解放后再没来过,哦,除了15日那天。”成老板说,“偶尔听其他茶客喝茶闲聊时提到钟老四,都说他去了云南,也有人说他到泰国做生意去了。干我们这行的,比较关心时政,每次公安局把通缉令、布告什么的张贴到茶馆门口,我都会仔细瞧瞧。
解放两个月来,公安局一共张贴过九批通缉令,最后一批上面有钟老四的名字,不过排在最末,也没说具体罪行,就说是土匪,我估计他的事儿不算太大。
15日他突然出现在茶馆,我确实吓了一跳。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向公安局报告,枪就响了……”其实,这位成老板的心思跟香烛店的朱老板差不多,都是墙头草,都在观望,都不愿意跟钟老四这路人马上翻脸。对此,侦查员心知肚明,但目前不宜深究。接着又问出事以后茶客议论了些什么,是否提到过钟老四或者和钟老四有关的人与事,成老板只是摇头。
如此,对“成记茶馆”的调查暂时告一段落。按照分工,侦查员燕生南、金念杰负责调查钟老四的社会关系,这活儿涉及的范围比较大,两个人商量下来,决定先跑看守所和监狱,向关押着的那些与匪特、恶霸沾边的家伙了解钟老四的情况,忙碌了两天,无甚发现。
与此同时,专案组也汇总了各分局报来的在户籍档案中查找的结果,全市二十四万有户籍登记的居民中,姓耿之人倒是不少,但没有一个叫“耿舞莎”的,连谐音都没有。
如此,这条路也走不通了。
三、走访耳目
目前专案组所进行的调查,只剩下一路还有希望。前面说过,钟老四进城和下家接头交代重要使命的情报是张思国从耳目处收集到的,因此,专案组把这条线索作为主要侦查方向,指派张思国与另一同系接管干部身份的贵阳籍侦查员倪长慰负责。两人接受任务后,掌握耳目情况的张思国向倪长慰简单介绍了相关情况——
提供钟老四进城情报的耳目名叫汪宏钧,三十六岁,原是米厂机修工,抗战中期应征入伍,在国民党军队当了一名汽车修理兵。到抗战胜利退伍回到贵阳时,他已经掌握了修理汽车、摩托车的技术,自己开了个修车作坊。汪早年即为帮会人士,而且辈分还不低;平时为人豪爽仗义,江湖朋友颇多,遍及三教九流多个行业。
时间稍长,几个经常去修车的警察局刑警发现汪宏钧那里是个收集信息的好处所,就把他发展为耳目,每月开一份津贴,如果提供的情报有价值,还额外有奖金。贵阳解放后,公安局挂牌的次日,旧警局负责跟汪宏钧联系的那个老刑警张菊初交出了这个耳目关系,市局领导经过研究,决定让张思国接替张菊初,继续保持与汪宏钧的联系。
那么,钟老四秘密进城,汪宏钧是如何知晓的呢?这个,张思国却不清楚。当初从张菊初手里接收耳目关系时,老张介绍了这一行的规矩:耳目只提供情报内容,不透露来源。张思国一直遵守这个规矩。但现在情况不同了,钟老四被灭口,三字密令无法破解,他和小倪必须说服汪宏钧,让汪说清楚消息来源。两人随即登门拜访。此时汪宏钧已经得知钟老四被打死的消息,见侦查员上门来问情况,知道这事闹大了,不免忐忑。
果然,张思国告诉老汪,说市局已正式立案,我和小倪都是专案组成员,请把您知道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们,这关系到我们的破案工作,希望汪师傅理解。到这个份儿上,汪宏钧知道警方是志在必得,老规矩再也行不通了,只得告訴侦查员,这个消息来自他的徒弟小林。
小林是去年由汪的老友王思祖作保介绍过来学手艺的,现年十七岁。这小伙子外表看似木讷,实则心眼玲珑剔透,学修车技术上手很快,半年下来竟已超过比他先进门一年的师兄,汪宏钧很喜欢他。小林自幼父母双亡,是长其十八岁的姐姐林碧蓉把他抚养大的。林碧蓉的命也不大好,十七岁出嫁,两年不到就死了丈夫。
婆家是资本家,跟她有个约定,若二十年内不改嫁,她和丈夫的房产就归她。于是,林碧蓉就一直没有改嫁。小林长期跟姐姐住在陕西路的那套房子里,直到去年跟汪宏钧学手艺,算是长大成人进入社会,这才离开姐姐,搬回祖屋独自居住。
当然,姐姐对弟弟是放心不下的,让小林隔三差五就去她那里一趟,姐弟俩一起吃个饭,说说话。林碧蓉蛮会做人,知道弟弟学手艺必须有师傅帮衬,每月总要让小林把汪宏钧请到她那里吃顿饭,临走奉送几包香烟之类的礼品。汪宏钧不是那种贪图便宜的角色,再说他修车技艺了得,社会上求着他的人不少,想请他吃饭的大有人在,有时候简直难以应付,但他对于林氏姐弟的邀请从来不打回票。
这是因为他另有所图——他还兼着一份给警方当耳目的隐秘职业,需要情报来源。跟林碧蓉接触,可以获得他在其他渠道通常难以获取的信息。并不是说林碧蓉本人有多么重要,而是林碧蓉的相好钟老四,此人的行踪就是一份警方感兴趣的情报源。
贵阳解放前,林碧蓉与钟老四就明铺暗盖频频来往,街坊邻里都是看在眼里的,假装不知道而已。这个情况,消息灵通的汪宏钧自然也早就了解。正好他收了林碧蓉的弟弟小林为徒,时不时被邀请前往林家喝酒吃饭,就趁机暗暗探听情况。
汪宏钧比较注意个人安全,为防止自己的线人身份暴露,他每次登门都选在钟老四不在场的时段。贵阳解放后,钟老四摇身一变,成了“国军少校参谋”,但做的具体工作仍旧是跑交通,还是要化装进城。自己的家肯定是回不了的,林碧蓉家也只是偶尔去一趟。那么,他和林碧蓉在哪儿幽会呢?林碧蓉自从丧夫之后,笃信佛教,每月总会选几个好日子去东林寺烧香拜佛。钟老四干脆在寺庙旁边租房,设了一个匪特分子联络接头的秘密交通点,隔三差五去那边待着,趁机与林厮混。
1月14日,农历十一月廿六,是林氏姐弟的父亲去世十五周年纪念日。上一天林碧蓉就跟小林说好,两人要去东林寺烧香拜佛,这是每年雷打不动的惯例。小林马上跟师傅说了此事,要请一天假,汪宏钧自是一口答应。
14日下午,钟老四赶到东林寺,说要请姐弟俩吃晚饭。林碧蓉担心天晚了回城有问题,钟老四说他已经安排好,届时有手下弟兄备马相送,即使城门关闭(为防匪徒武装侵犯,解放军贵阳警备区不定期夜间关闭城门),城外也安排了备宿点。如此,林碧蓉就同意吃了晚饭再回城。当天傍晚,钟老四在租居内备了酒菜款待林氏姐弟。钟老四贪杯,对酒的喜好甚至超过女人,喝了酒就胡吹乱侃。
他这个少校参谋是国民党方面胡乱封赏的,根本没接受过正规训练,连起码的保密意识也没有人给他提醒过。兴致所至,他不但会向相好林碧蓉说些机密,有时林碧蓉的弟弟小林在场时他也会满嘴跑火车。钟老四15日下午将去“成记茶馆”跟人见面的信息,就是次日上午小林上班后跟汪宏钧聊天时说的。听汪宏钧如此这般说了情报来源后,出于慎重,张思国、倪长慰还是让汪宏钧通知徒弟小林来派出所,他们要当面向这个少年核实情况。
侦查员跟他聊下来,又获得了一条之前小林没跟师傅说起过的信息:据钟老四说,他现在是“第一集团军”总司令潘方侠长官的下属。该军在贵阳城内设有几处联络点、情报站,还有秘密组织,力量强大。
当时小林听着觉得十分惊讶,钟老四还要继续吹下去,却被林碧蓉打断,说老四你跟一个孩子说这些干什么,接着就把话题岔开了。张思国、倪长慰认为,可以以此为切入点继续往下追查。向专案组长解登峰汇报后,解登峰深以为然。正好其他几路人马都无功而返,解登峰遂决定把所有侦查员都集中到这一路进行调查。
专案组分析下来,认为具体情况还有待于当面向林碧蓉了解。1月18日晚上七点多,张思国、倪长慰、金念杰、普高明由小林引路,前往其寡姐林碧蓉家。谁知,待侦查员找上门去,林碧蓉却不见影踪了!
四、昏迷不醒
林碧蓉家住陕西路,在小林带领下,几位侦查员来到林家门前,却是铁将军把门。小林觉得奇怪,说我姐晚上从来不出门的,今天这是怎么了?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钥匙开门,说要不咱们先进去坐一会儿,天儿冷,我给大伙儿沏壶茶,我们边喝边等。几人进门,侦查员出于职业习惯,自是里里外外各处查看了一番,未发现可疑迹象。
于是,就坐下喝小林泡的大叶茶,一边喝一边向小林打听林碧蓉平时的生活情况。看时间已经过去个把小时了,还不见林碧蓉回来,小林有点儿着急了。侦查员也隐隐觉得似乎不对头,张思国说要不咱们问问邻居,没准儿她出门时给邻居留了话让转告小林呢。
这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侦查员敲开了右邻郁家的门,郁家女主人说下午四点半左右林碧蓉随一个中年男子出门了,临走时给左邻黄大婶留过话,说的什么不清楚。侦查员又敲开左邻家门,黄大婶说有这事,下午四点半前后有个男子来找林碧蓉,本地口音,穿灰布长衫,没戴帽子,前额垂下一撮白发,其余头发倒都是黑的。
那人可能是第一回来林家,这一带都是三家合用一块门牌,林碧蓉、郁家、黄大婶都是231号,那人先上了黄大婶家,一问林碧蓉是住在隔壁,告了声“打扰”,又去敲隔壁的门。林碧蓉开门,把来人让进屋。也就不过待了三五分钟,那人和林碧蓉一起出来了。林碧蓉锁上门,来到黄家门口,没进门,就在外面对黄大婶说她和这位朋友去外面走一趟,晚饭不回来吃了,但晚上肯定会回来,如果一会儿小林过来,请黄大婶转告一声,让他自己下碗面条吃。
黄大婶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小林回来,料想晚饭是在修车作坊吃了,也就把这事放下了。小林听着,愈加忐忑不安,说他姐姐平时很少跟外人交往,怎么会跟着一个陌生男子外出吃饭呢?张思国安慰说,这个男子未必是陌生人,尽管他敲错了门,但这只能说明他没来过这里,并不一定不认识你姐姐,否则,你姐怎么会让他进门说话呢?
至于出去吃饭,也不一定是那个男子请她赴宴,有可能是请她去某一个地方跟某人见面,她从时间上推算,认为来不及回家吃晚饭了,所以留言请黄大婶转告。一番话让小林心下稍安,可他不知道,几个侦查员心里比他还要忐忑。林碧蓉是专案组急于接触的对象,破案的希望就在她身上,如果她失踪甚至被害,手头的线索可就全都断了。
那么,眼下這个情况,该怎么办呢?正一时没主张的当儿,专案组长解登峰带着侦查员燕生南过来了。张思国等人七点多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任何回信,不知他们找到人没有,解登峰越等越心焦,干脆和燕生南一起过来看看。刚刚问明一应情况,正在盘算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势时,林碧蓉却回来了。
林碧蓉是被一辆黄包车送回来的,车子在门口停下时,车夫按了下车铃。屋里的侦查员马上出门查看,见林碧蓉歪倚在篷厢座位上,凑近前去欲待细看,马上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车夫见这户人家一下子冒出这么多公家人模样的汉子,担心惹上麻烦,连车钱也没敢要,待小林把林碧蓉扶下车,调转车头就要离开,被张思国拦下,说师傅稍等,车钱我们是要付的,不过,你先给我们说说,这个乘客是怎么坐上你的车的?车夫说最近几天晚上坐车的客人很少,他在外面转了好一阵也没有人招呼要坐车,天有点儿冷,不好受,寻思回家算了。
回家途中经过乐群路(今合群路)状元街(今夏状元街)时,在路口被这个女乘客招手唤停了。当时她还没有如现在这般醉成一摊泥似的,神志还算清醒,不过好像已经站不稳了,扶着电线杆硬撑着,是车夫把她搀上车的。说话间,小林又是摇晃又是呼叫的想把姐姐唤醒,
但林碧蓉没有反应。专案组长叫过车夫,亮出证件,说我们是公安局的,正在执行任务,请你把这人送到医院去,车钱回头一并支付。把人送到医院,立刻抽血化验。化验结果,林碧蓉体内并无酒精检出。医生皱起眉头,说看来这个女人是着了什么人的道道儿了。不过,她身上这么浓的酒精味儿又是怎么弄的呢?解登峰意识到遇上了一个书呆子,忍不住笑着说如果我拿一瓶烈酒泼在你身上,你身上有没有酒味儿?
医生恍然,说原来如此,那么这个女人一定是被人下了药。同志,听口音您是北方人吧?您可能不知道贵州这地方给人下蒙汗药的手段,那都是深山老林里的猎户祖传下来的方子,猛兽都不在话下,别说麻翻一个人哩……解登峰打断他,那你还不赶紧抢救!这个人对于我们的破案工作非常重要,无论如何要让她清醒过来!
那个年代的医疗手段远比现在落后,贵阳这样的城市与北京上海南京广州等大都市相比,更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医生对林碧蓉的抢救,不过就是使用可以促进肝脏肾脏代谢的药剂,加快将体内不知名目的有毒药物排泄出来。如此一连挂了三瓶盐水,林碧蓉仍旧昏迷不醒。由于不知毒物的成分,医生束手无策。
就这样,林碧蓉莫名其妙地成了植物人,直到两个月后由小林的师傅汪宏钧请得一位彝族老人来诊断,灌了一剂自己配制的草药,林碧蓉这才苏醒过来,但记忆力大受影响,所有熟人中只认识嫡亲弟弟小林。
这时,案子已经破获,专案组也已解散多日。那么,断了林碧蓉这条线索,案子是怎么侦破的呢?实际上,破案的线索还是循着林碧蓉其人追查下去的,不过不是查她本人,而是查她被害的情况。调查是从林碧蓉被害的次日,即1月19日下午开始的。那天下午,王兴青和另外三个侦查员把黄包车夫老朱带到昨晚林碧蓉上车的地点乐群路状元街路口,请其现场陈述了当时的情况。
侦查员分析,林碧蓉是在家里的时候突然被人请出门的,给邻居留话让转告其弟小林自己做晚饭,说明可能来人已经道明要请她出去吃饭,或者不是专为请吃饭,但提及过晚饭就在外面吃了。她是在乐群路状元街路口迷迷糊糊叫了老朱的黄包车的,那么其用晚餐的地方应该离现场不远。
因此,侦查员决定访查现场附近方圆一里地之内的所有饭馆。至当天晚上九点,侦查员跑遍了划定范围内的大中小共十九家馆子,从老板、账房一直问到每个跑堂,昨天夜市竟然没有一家接待过具有“一撮白”特征的中年男子和与林碧蓉的体貌特征相符的女性顾客。
当天深夜,专案组开会分析了情况,从想到的几种可能中选择了大家都能接受的一种:林碧蓉可能是被“一撮白”带到其他地方去吃的晚饭,药性开始发作时,“一撮白”或其同伙把她送到乐群路状元街路口。当时林碧蓉尚未完全丧失神志,还知道自己叫车回家。如此,那就得把调查范围扩大到全市各区了。
从次日开始至1月22日,专案组侦查员全体出动,分头走访全市九个区的所有饭馆和饮食店摊。可是,三天跑下来,还是没有获得任何线索。到这时,大伙儿只好不无沮丧地面对最后一种可能性——“一撮白”没有带林碧蓉下饭馆,而是把她带到家里(自己家或别人家)吃的饭。
继而,有侦查员提出疑问,这个吃饭的地点是在乐群路状元街路口一带呢,还是在其他地方林碧蓉先被下了药然后送到这个路口的?这个问题专案组肯定是需要考虑的,而且,大家的心思都一样,希望是前一种可能,否则麻烦就大了。
之前对全市九个区的饭店、饮食店摊逐家走访之举虽然麻烦,毕竟还是有可操作性的,若是对全市住户进行访查,只在理论上行得通,实践上是完全不可能的。那么,该怎么办呢?专案组一番讨论后作出决定,调查分两路同时进行,一路对乐群路状元街路口一带的居民家庭进行访查,看是否有人注意到“一撮白”和林碧蓉在1月18日傍晚出现过;另一路则是另辟蹊径:调查“一撮白”其人的蛛丝马迹。
这两步走下来效果如何呢?此刻谁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