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锦瑟》一诗,向来号称难解。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十二感叹:“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其实作“郑笺”者不少(刘学锴、余恕诚著《李商隐诗歌集解》搜集四十多种笺释),只是还没有一家解说获得公认。这反而证明了《锦瑟》的多重意蕴和极大魅力。本文在诸家解说之外,尝试提供一得之愚。
《锦瑟》可解为一首七律版的“文赋”,以七言律诗的形式刻画文学创作的过程,与李商隐个人身世毫无关联。首句“锦瑟无端五十弦”,状灵感之来去无端,毫无征兆和理由;次句“一弦一柱思华年”加以补足,指出生活毕竟是灵感之源泉,每一字一句,看似脱空而来,实际上皆蕴藏华年之印蜕,人生之痕迹。“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句,意谓当灵感袭来,作者进入文学创作中,究竟主人公是我,我是主人公,或我不是主人公,主人公不是我,根本无从分别。将望帝之春心托于杜鹃之形象中,非作者之能事而谁何!一腔心事,借看似不相干的他人之酒杯而和盘托出,谁敢言“包法利夫人”不是福楼拜!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天下万事万物皆为作者所用,皆是作者的创作源泉。“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在审美的艺术境界中,鲛人泪化为珠,生活的痛苦融凝为艺术的结晶;韫玉山辉,缥缈恍惚,似有若无,似实还空,艺术成为达成人生的梦幻手段。珠中不见泪渍,艺术已舍弃生活的原型;山辉乃因韫玉,生活上升为艺术的审美。当文学创作完成之后,作者每每有怅然若失之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不要说作品完成之后,无法想象作品如何完成,即使创作之当时,亦处于一种迷惘不解之情绪中。文学创作的神奇诡异,岂是作者在理智上所能完全把控捉摸!明眼人当然看得出我的解读源出钱锺书(《冯注玉谿生诗集诠评》所谓“自题其诗,开宗明义,略同编集之自序”),而又有根本变化(即完全撇开李商隐其人而作为一般文学创作的过程来解读)。
另一解读建基于“知人论世”的“以意逆志”,对《锦瑟》的解读仍与李商隐身世关联起来。其前六句对应《论语·为政》孔子所言人生六阶段:“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锦瑟无端五十弦”,对应于十五而有志于学,实则十五岁时并不知“学”为何物,虽有志于学,实可谓毫无端由。 “一弦一柱思华年”,是学有所成,一弦一柱皆有所来,三十华年而有以所立。“庄生晓梦迷蝴蝶”,庄子知其为蝴蝶所迷,则人生不惑也,对应于“四十而不惑”。“望帝春心托杜鹃”,春心托于杜鹃,天命实现于人生,不到五十之境,绝不可得;此即“五十而知天命”。“沧海月明珠有泪”,人生达至耳顺之年,逆境亦是顺境,泪可转化为珠。“蓝田日暖玉生烟”,可望而不可即也。司空图《与极浦书》:“戴容州(叔伦)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可望,即从心所欲;不可即,即不逾矩。尾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感慨纷纭往事仅堪回味,当时种种皆归惘然。李商隐生四十六年而卒,其短暂人生并未经历孔子所云五十以后境界;纵然其经历孔子般充实完满的人生境界,亦不过繁华一梦转头成空。前六句是理想,后两句是现实。后两句是对前六句的否定。前六句无比优美之意象,被后两句无限憾恨之怅惘所击破。李商隐一生不得志,本是天生诗人,却在仕途上蹭蹬蹉跎。《锦瑟》一诗,可谓绝望至极。通过《锦瑟》,李商隐表达了对儒家完满人生图景(前六句)沉痛的幻灭感(后两句)。
无论是把《锦瑟》视为人生阶段的象征,还是视作文学创作的隐喻,《锦瑟》都展现出艺术与生命的悖论:既执着追求美好,又深刻领悟世间的诸多无奈;既幸能如有神助,又根本无法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锦瑟》如同一面艺术与生命之魔镜,甚至是博尔赫斯所说的“镜中之镜”,既照见李商隐的身影,也映射出我们自家的身影——生命的意义和艺术的本质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都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纵然无法追寻,无法掌控,但仍要苦苦挣扎,苦苦把捉。(作者是河南平顶山学院文学院教师)
沈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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