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祝勇,1968年8月15日生于辽宁省沈阳市,原籍山东东明。作家,学者,艺术学博士,北京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第十届全国青联委员,现供职于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1990年毕业于北京国际关系学院。历任时事出版社编辑部编辑、副主任。1991年开始发表作品。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担任多部大型历史纪录片总撰稿。先后荣获第21届中国电视星光奖,第25 、26届大众电视金鹰奖优秀纪录片奖,中国十佳纪录片奖,中国纪录片学院奖,与《舌尖上的中国》并列获得第18届中国纪录片年度特别作品奖等等。已出版作品40余种:长篇历史小说《旧宫殿》《血朝廷》,历史散文集《纸天堂》《反阅读:革命时期的身体史》等。2013年由东方出版社推出了《祝勇作品系列》20卷中前6卷。
寻找翠翠
闲坐于草亭,忽的想起翠翠,仿佛想起一个熟识的故人。
天碰巧落着雨。我们碰巧饮着酒。雨和酒,碰巧都易于勾起人的愁肠。碰巧是在酉水边,酉水碰巧和沈从文小说里写的一般模样。我们碰巧都是沈从文迷。
所有与翠翠有关的事物,碰巧在这个时刻,聚齐。
而翠翠,却只能隔着茫漠的时空同我们说话。翠翠很远。翠翠只生长于沈从文三十年代的小说里,穿着图案简单的衣裳。悠远的日子早已布满了旧电影似的划痕,但她的明眸不会褪色。沈从文说:“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用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面前的人无心机后,就又从从容容的来完成任务了。”严格来说,翠翠是由所有喜欢翠翠的人集体创作的。凡是读过《边城》的人,心里都装着一个翠翠。
翠翠是典型的中国式梦境的产物。她容纳了民间中国对于自然、人性、爱情与生命的本质看法。或者说,翠翠是河流的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是秋露和山雨凝聚成的,所以她才清明秀丽,有着透明的秉性。她是中国河流的青春写照。凡是河流可以带我们去的地方,她都可以带我们去。
翠翠就是这样陪着我,在湘西,一路走了好远。她是无处不在的河水和月光。我知道她不独属于我,但她总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这是《边城》以外的翠翠。沈从文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翠翠。翠翠在《边城》里,在沈从文的设计里,只属于傩送,傩送就一下子成了《边城》外许多人的共同的情敌。
翠翠在水边长大,像朵被一阵偶然的风吹落在山间的野花。她的父亲母亲很久以前死于一场浓烈的爱情,她却懵懂着,不知情为何物。翠翠在世俗生活的边缘,旺盛的生长着。她只能透过城里来的人来打量那个她所未知的世界,但沈从文却将她永远隔绝于世俗世界之外,斩断了她们同外部世界可能发生的联系——天保和傩送都拥有“外面的世界”,或许他们中某一个的世界会与翠翠相连,但是天保死了,傩送出走,翠翠仍然守着她的渡口,消磨着她的年华;然而,翠翠们的生命出路在哪里呢?在纯净的爱情里吗?爱情像河水一样不可捉摸,像青春一样无常和易逝。翠翠就这样面对河流、青春和爱情。
《边城》真正煽情之处,是翠翠的等待。翠翠的等待就是整部作品的高潮。也可以说,前面所有的故事,都只是一个交代,翠翠的执著而且执拗的等待,才是作品的核心。但是故事恰好就在这里戛然而止了,读者会根据自己的人生取向做出自己的抉择和判断,沈从文一句也没有多写,只有轻描淡写的几句:“到了冬天,那个坍塌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来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美丽的翠翠,就这样将期望抛向未可知的远方。她实在不该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耗尽自己的一生,她蓬勃健美的生命不该有这样的结局。也许,在某个“明天”,翠翠会突然看见傩送风尘仆仆的微笑,重又出现在岸头。但是我们仍不妨做一个残酷的假设——傩送从此远行,心中装着他的翠翠,梦里想着他的翠翠,走遍天涯,却永不归来。而翠翠,则同渡口一同老去。这样,翠翠的一生,因为爱而不完整;另一方面,对爱的忠贞又使她的生命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完整。翠翠于是成了沈从文为我们造的一个断臂的女神。
然而,这一切即使是梦想,也来得太迟了。翠翠被时间裹挟着,像傩送一样一去不回头了。傩送和翠翠分别在时间和空间上远离着我们。翠翠如蓝印花布一样纯朴的背景,带着湿润的乡土气息,消失在时间深处了。
坐在草亭里想念翠翠,翠翠既远且近。雨还在下,河面上是一片烟,天气越来越寒凉。酒还在饮,身子却越来越暖。野渡无人,视野里有浓有淡。浓的是水边的青石,怪兽般长满绿毛;淡的是若有若无的远山,以及山脚下的江水。一幅典型的中国式风景。遂想起沈从文的一句话:“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的人每个日子都在这种不可开窍的单纯寂寞里过去。”当然,翠翠也在其中。想起她的爱,她悠长的等待,想哭。生活也许早已不那么静寂,在自己的节拍里沉了很久的湘西人在现代的步伐面前也表现出一丝慌乱。要抵挡香车宝马的诱惑已不那么容易了,尽管它的价值并不超过当年的一座碾坊。爱情,早已成了休闲中的甜点与速食,成了一次性消费品。这个时代里,过路的女学生,即使装扮再奇奇怪怪,行为再不可思议,也不是风景了。但翠翠是。
可是河流还在。只要河流还在翠翠就在。
当翠翠在孤独中等待傩送的时候,世间有多少个傩送,踏遍千山,在寻找着翠翠!
寻找翠翠,翠翠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忧伤。
永和九年的那场醉
东晋永和九年的暮春,时任右将军、会稽内史的王羲之,同朋友在山阴兰亭举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文人雅集,行“修褉”之礼,曲水流觞,饮酒赋诗。酒酣斗热之际,王羲之提起一支鼠须笔,在蚕茧纸上甲,写下一篇《兰亭集序》。
1600多年后,我们依然能够呼吸到那年春天的明媚。东晋时代的郊游,畅饮,酣歌,书写,都变得轻快起来,少了“建安七子”、“竹林七贤”的曲折和吞咽,连呼吸吐纳都通畅许多。王羲之到了兰亭,才算是找到了真正的自己,或者说,就在王羲之仕途困顿之际,那份从容、淡定、逍遥,正在会稽山阴之兰亭,等待着他。
曲水流觞式的风雅,让后世许多帝王将相艳羡不已,纷纷效仿,而王羲之最向往的,却是拯救社稷苍生的功业。他曾官至会稽内史,右军将军,但官场的浑浊,容不下一个清风白袖的文人书生。他,入世,却不按官场的既定方针办,他不倒霉,谁倒霉呢?果然,王羲之被官场风暴,径直吹到会稽。
离开政治漩涡建康,让他既失落,又欣慰。他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远,却离自然越来越近。和朋友们相约雅集的那一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所有的刀光剑影都被隐去了,岁月被这缕阳光抹上一层淡金的光泽。唯有此时,人才能沉下来,呼应着自然的启发,想些更玄远的事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从这文字里,我们看到王羲之焦灼的表情终于松驰下来。我们看见了他的侧脸,被蝉翼般细腻和透明的阳光包围着,那样的柔和。他忽然间沉默了,面对天地自然,面对更加深邃的时空,他对生命有了超越功利的思考,那份快乐自不必说,而他的忧伤,则是缘于这份“乐”,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人的生命,就如这暮春里的落花,无论怎样灿烂,转眼之间,也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死亡是对生命最大的限制,在这个限制面前,王羲之潇洒不起来。《兰亭集序》里文字开始时还是明媚的,是被阳光和山风洗濯的通透,是呼朋唤友、无事一身轻的轻松,但写着写着,调子却陡然一变,文字变得沉痛起来,那是因为对生命的追问到了深处,便是悲观。,是一种与生俱来、又无法摆脱的孤独。《兰亭序》寥寥三百二十四字,把一个东晋文人的复杂心境一层一层地剥给我们看。庄严繁华的背后,是永远的凄凉。打动人心的,是美,更是这份凄凉。
唐太宗痴迷于《兰亭集序》,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道出了人生的大悲慨,触及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就是存在与虚无的问题。唐太宗以他乙的自私,把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真迹带走了,令后世文人陷入永久的叹息中而不能自拔。
但人们依然想把它“追”回来,他们发明了一种新的方式去“追”,那就是临摹。
历朝历代,太多的书者,都丙,加入到浩浩荡荡的临摹阵营中,他们密密麻麻地站在一起,仿佛依次传递着一则古老的寓言。但这并非机械的重复,而是在复制中,渗透进自己的风格和时代的审美趣味。于是《兰亭集序》借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手,反反复复地进行着表达,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像一个人一样,经历着成长,蜕变,新陈代谢的过程。世界上没有一种文化,像中国文化这样陷入深深的文字崇拜。这种崇拜,通过对《兰亭集序》的反复摹写,复制,表现得无以复加。
公元6世纪的一天,一个叫周兴嗣的员外侍郎接到梁武帝的圣旨,要他从王羲之书法中选取1000个字,编纂成文,要求是这1000个字不得有所重复,周兴嗣煞费苦心,终于完成了任务,中国历史上有了第一篇《千字文》。从此开始,每代人开蒙之际,都会读到这样的文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琅琅的诵读之声,一直延续到20世纪中叶,从未中断。每个人夜学习钿识的趣话阶段,部介与格韦迳怎的王羲之相遇.正是之的字,每个人在学习知识的起始阶段,都会与那个遥远的王羲之相遇,王羲之的字,也成为每一代中国人的必修课,贯注到中国人的生命记忆和知识体系中。
《兰亭序》,一页古老的纸张,就这样形成了一条漫长的链条,在岁月的长河中环环相叩,从未脱节。在后世文人、艺术家的参与下,《兰亭序》早已不再是一件孤立的作品,而成为一个艺术体系,支撑起古典中国的艺术版图,也支撑着中国人的艺术精神。它让我们意识到,中国传统文化是一个强大的有机体,有着超强的生长能力。《兰亭序》的流传过程,与中国人的时间观和生命观完全同构——每一次死亡,都只不过是新一轮生命的开始。11.王羲之或许不会想到,正是他对良辰美景的流连与哀悼,对生命流逝、死亡降临的愁绪,使一纸《兰亭序》从时间的囚禁中逃亡,获得了自由和永生。王羲之死了,但他的字还活着,层层推动,像一只船桨,让其后的中国艺术有了生生不息的动力。如果说时间是流水,那么这一连串的《兰亭》就像曲水流觞,酒杯流到谁的面前,谁就要端起这只杯盏,用古老的韵脚抒情,而那新的抒情者,不过是又一个王羲之而已。死去的王羲之,就这样在以后的朝代里,不断地复活。
由此我产生了一个奇特的想象——有无数个王羲之坐在流杯亭里,王羲之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都是王羲之。酒杯也从一个王羲之的手中,辗转到另一个王羲之的手中。上一个王羲之把酒杯递给了下一个王羲之,也把毛笔,传递给下一个王羲之。这不是醉话,也不是幻觉,既然《兰亭序》可以被复制,王羲之为何不能被复制?王羲之身后那些接踵而来的临摹者,难道不是死而复生的王羲之?大大小小的王羲之、长相不同的王羲之、来路各异的王羲之,就这样在时间深处丁,摩肩接踵。很多年后,我来到会稽山阴之兰亭,迎风坐在那里,一扭身,就看见了王羲之,他笑着,把一支笔递过来。这篇文章,就是用这支笔写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