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秦观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 ），秦观贬监处州酒税，平时不敢过问政治，常常到法海寺修忏。然而使者犹望风承旨，以谒告写佛书为罪，于是再次削秩移郴州。词人丢官削秩，愈贬愈远，那颗一再遭受打击的心似乎破碎了一般。在经过潇湘南徙的时刻，他几乎哭泣着说：“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阮郎归》其三）在郴州贬所挨过了整整一年，眼看又到除夕，词人心情无比哀伤，便提笔写下了这首词。
词的上阕写除夕夜间长夜难眠的苦闷，情调是低沉的，节奏是缓慢的。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这首词开头两句是说，湘南的天气多风多雨，风雨正在送走寒气。深深的庭院寂寥空虚。
起首两句，词人以简练的笔触勾勒了一个寂静幽深的环境。满天风雨冲破了南方的严寒，似乎呼唤着春天的到来。然而词人枯寂的心房，却毫无复苏的希望。环顾所居的庭院，深沉而又空虚，人世间除旧岁、迎新年的节日气象一点也看不到。寥寥十二个字，不仅点明了时间——破寒之初，点明了地点——湘南、庭院；而且描写了一个巨大的空间：既描写了辽阔的湖南南部的天空，也写了蜗居一室的狭小的贬所。更堪注意的是，在凄凉孤寂的氛围中，隐然寓有他人的欢娱。因为除夕是中国的传统节日，这一天家家户户，围炉守岁，个中意味，读者会从传统习惯上联想得到。由此可见词人此处用了隐喻手法，让读者用经验想象来补充他所描写的情境。
“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上阕后两句是说，在彩绘的小楼上吹奏着《小单于》的乐曲，慢慢的清冷的长夜，在寂寥中悄悄退去。
上阕后两句是写词人数尽更筹，等待着天明。丽谯，指城门楼。《小单于》是唐代大角曲名。除夕之夜，人们是阖家守岁，而此时此刻地的词人却独居在与世隔绝的“深沉庭院”之中，耳中听到的只是风声、雨声，以及凄楚的从城门楼上传过来的画角声。这种声音，仿佛是利剑、是乱石，不断地刺激着敲打着词人的心灵。在这种情况下，词人好容易度过“一夜长如岁”的除夕。“迢迢”二字，极言夜之长；加一“清”字，则突出了夜之静谧，心之凄凉。而一个“徂”字，则把时间的流逝写得很慢，很慢。可以看出，词人用字是极为精审而准确的。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下阕前三句是说，思乡的梦在断断续续在公馆中感到特别孤独，那种清凉寂寞的情怀实在无法描述；何况这正是人们欢乐团聚的除夕。
换头的地方，词人以快速的节奏发出“乡梦断，旅魂孤”的咏叹。自从贬谪以来，离开家乡已经四年了，这个“乡”字当是广义，包括京都和家乡，词人日日夜夜盼望着回乡，可是如今却像游魂一样，孑然一身，远谪南州。当此风雨之夕，即使他想在梦中回到家乡，也因角声盈耳，进不了梦境。“乡梦断，旅魂孤”，这六个字凝聚着多么深沉的感情呵！至“峥嵘岁又除”一句，词人始正面点明除夕。峥嵘，喻不寻常，这里是说岁月的艰难。然而着一“又”字，却表明了其中蕴有多少次点燃了复又熄灭的希望之火：一个又一个的除夕到来，接着又消逝了，词人依旧流徙在外。痛楚之情，溢于言外。
“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末两句是说，衡阳还可以有鸿雁传书捎信，这郴阳比衡阳还远，连鸿雁也只影皆无。
词的结尾，写离乡日远，音信久疏。连用二事，贴切而又自然。鸿雁传书的典故出于《汉书·苏武传》，本来是汉朝使臣诈骗匈奴单于的话，后人却把它当事实来运用。据说“南地极燠，雁望衡山而止”（见陆佃《埤雅》）。这两个故实用得不着痕迹，表现了词人此时的哀苦心情。
这首词从词的内容到词的音调，无不充满了凄婉悲伤的色彩。细细品玩景语、情语、浅语、淡语之中，无不蕴有深远意味，使人自然而然的对词人的身世表示同情。
译文
湘南的天气多风多雨，风雨正在送走寒气。深深的庭院寂寥空虚。在彩绘小楼上吹奏着“小单于”的乐曲，漫漫的清冷的长夜，在寂寥中悄悄地退去。
思乡的梦断断续续在公馆中感到特别孤独，那种清凉寂寞的情怀实在无法描述；何况这正是人们欢乐团聚的除夕。衡阳还可以有鸿雁传书捎信。这郴阳比衡阳还远，连鸿雁也只影皆无。
注释
①湘天：指湘江流域一带。
②丽谯：城门更楼。《庄子·徐无鬼》：“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郭象注：“丽谯，高楼也。”陆德明释文：“谯，本亦作蠛。”．成玄英疏：。言其华丽瞧蛲也。”小单于：乐曲名。李益‘听晓角》诗：“无限寒鸿飞不度，秋风卷入小单于。”《乐府诗集》：“按唐大角曲有《大单于》、《小单于》、《大梅花》、《小梅花》等曲，今其声犹有存者。”
③迢迢；漫长沉寂。清夜：清静之夜。徂（音cú）：往，过去。
④峥嵘：比喻岁月艰难，极不寻常。鲍照《舞鹤赋》；“岁峥嵘而莫愁。除：逝去。
⑤衡阳，古衡州治所。相传衡阳有回雁峰，鸿雁南飞望此而止。《舆地记胜》：“回雁峰在州城南。或日雁不过衡阳，或日峰势如雁之回。”陆佃《埤雅》：“南地极燠，雁望衡山而止。”雁传书：典出《汉书．苏武传》：“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
⑥郴阳：今湖南郴州市，在衡阳之南。王水照先生《元佑党人贬谪心态的缩影——论秦观（千秋岁）及苏轼等和韵词》云： “从郴州至横州，当时必须先北上至衡州，然后循湘水，入广西境，至桂州兴安，由灵渠顺漓水下梧州，复由浔江、郁水西至横州。”由此可证，郴州在衡阳之南，道路险阻，书信难传。和雁无，连雁也无。《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一谓“和”“犹‘连’也”，并引此句释云：“言连传书之雁亦无有也。”
名家点评
明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卷一：衡、郴皆楚、湘地，故曰“湘”。伤心！
清万树《词律》卷二：“无寐”叠上二字（可仄）。赵长卿作第晌：“目娄行去凝伫”，下即用“凝伫，凝伫”，虽亦有此格，然不多，不宜从也。
清杜文澜《词律》补注：按宋苏轼词注：“此曲本唐庄宗制，名《忆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为舶口梦令》。”盖因词中有“如梦，如梦”叠句也。万氏未收庄宗原作，失校。
《词则，大雅集》卷二：此章离别。
清人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
今唐圭璋《唐宋词选释》：此首述旅况，亦极凄婉。上片，起言风雨生愁，’次言孤馆空虚。“丽谯”两句，言角声吹彻，人亦不能寐。下片，“乡梦”三句，抒怀乡怀人之情。“岁又除”，叹旅外之久，不得便归也。“衡阳”两句，更伤无雁传书，愁愈难释。小山云：“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与此各极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