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有一种泄私愤的形式叫“骂街”。不是到大街上骂,那样子会招来麻烦——你走到我家门前驻足骂,或者在我家门前逡巡着骂,难道是我家招你惹你了?而是站在自家屋顶上骂,这样就可以避免树起“捡骂”之敌,因为在自家屋顶上骂,只管腆起肚子鼓起腰地放开喉咙,心也雄胆也壮。
“骂街”是不指名的骂,连对方的长相特点也不带出来。言辞往狠里造,往脏处选,大骂特骂加豪骂,只骂得连自家人有时也听不下去只想掩耳。
被骂者往往是宿敌拟或是新仇,原因有重也有轻。重者是自家儿孙被打岔毁婚,轻者是跑丢了小鸡小狗却找不回来,自自然然就要怀疑到仇人头上。重者是仇人有意要让他家绝了后代,轻者是自家的小鸡小狗活蹦乱跳地养在别人家的鸡笼狗舍里。
“跑到谁家一只小鸡?白羽毛黑头顶。你把它放出来还算罢了,不然,明天这个时候,我上房骂你!”
这是警告,朝向的正是自己怀疑的方向。似乎看见自己的白羽毛黑头顶小鸡正夹杂在人家的鸡群里啄食。
一天的期限,有时果真就等到了小鸡的归来。这可能是瞒昧小鸡的人家害了怕,权衡昧一只小鸡换来一场恶骂,不值当的,有的本想放走,一听是宿敌家的,要骂街,就铁下心来瞒昧。
“X你家八辈祖宗!”
骂街的不管这八辈祖宗会牵连到多少人家,一张口就来重量级的。
补充一句:骂街的大多是五十岁开外的老妇,生儿育女,持家把业,自恃是有功的老太君,脱卸掉半老徐娘的韵致,更没有小家碧玉的风姿,天王老子都不怕,骂态和骂词当属一绝。
老妇站在屋顶之上,头发披散,大襟敞开,叉腿,插腰,腆肚,仰颏,拖长了腔调,尖嗓子的愈尖,像是无韵之笛,哑嗓子的愈哑,像是筛破之锣。从祖宗八代骂到子孙八辈,从三姑六姨骂到亲娘老舅,将不堪入耳之污言秽语借鸟兽交媾之形式,从一张吐沫四喷的脏口泄出,泼洒于假想敌头上。她时而顿足捶胸,时而戳天杵地,大有将假想敌非骂出来不可之势。时至黄昏,星云低垂,正是家家户户围坐用餐之时,恶妇的豪骂犹如闪电加霹雳,冰雹搅骤雨,刺耳又刺心,让老人闻之胆颤,让少女闻之羞容,让孩童闻之不敢啼哭,让病者闻之惊厥背气。鸟雀归巢不敢拍翅,猫狗钻穴只能夹尾。
“下来吧,别骂了。”长辈们劝孙媳或者是侄媳或者是弟媳,只能用委婉的语气。
“不下来!骂他早着呢!”恶妇已成泼妇,此时间六亲不认。
“下来吧奶奶!累着你老人家!”孙子孙女在下边央求。
“不下来!给我端碗水,我还得骂!”她已骂得口渴。
最终的结果呢?是否把丢失的小鸡给“骂”回来了?没有的事!纵然人家真不想昧小鸡也让你骂恼了,给你掐死,半夜里再扔到你家门前,把你气个半死。
有人要问:既然你怀疑一个人家,为什么不上门去问去找?自己不便去,央一旁人也行。问什么非撕破老脸破口大骂呢?这是一门“泄愤心理学”,她已不看重人家是否会归还鸡犬,她享受的是“骂”的过程。骂,当然是让假想敌听的,意思是我不怕你,我恨死了你,你敢跳出来还嘴,我当即撕烂你的嘴,还要抓你一个“满脸花”。你不敢跳出来,哪怕是拿被子蒙住头,拿棉花塞住耳朵,我的骂依然是万炮齐发,轰向你的山头。另外,骂,也让千家万户听见,知道我是一根刺,不好惹,千万别惹我,借其“骂”树立起光棍形象。
骂街也绝非易事,笨嘴拙腮的,干脆别上房骂,碍于脸面的,也别上房骂,只有巧舌如簧脸皮厚实且不计后果的才能成功其骂。骂街之前不用打腹稿,张口就来,且骂上半天骂词不会犯重才是真本事。
究其原因,“穷”是骂街的主要根源。穷得红了眼,就会将人情脸面道德品质统统抛到一边,心里只有蝇头小利,只有自家的猫猫狗狗,再加上怀疑对方,新仇旧恨加气愤,一股脑涌上心头,非骂而不能解心头之气。别看她声嘶力竭地大骂,她只是怀疑对方而已,“色厉内荏”才是骨子里的本质,骂词中是丝毫不敢带出来诸如长相特点等有关对方的信息的,一旦骂得过急,脱漏了嘴,支棱着耳朵单听个中仔细的对方就会破门而入,跳上房来论个短长的。
骂街之丑俗陋习随着人们生活的改善而消失,且消失得没了影踪。(李根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