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论世故”
原载1943年5月30日《春秋导报》,署名“余疾”
“人生在世……”
“时代的巨轮……”
我们在一堆充满符箓性质的文字催眠中长大了。从穿了童子军装在草地上打滚直到插一朵白康乃馨去参加一个夜宴。能够摆脱这一堆文字与其影响(尤其是那些暧暗到自己不肯承认)的实在很少。起先,我们强不知为知,以为这些道理在生活中,一定至少与吃饭穿衣一样重要。其后强知以为不知,服从于既成的习惯,不想到怀疑这些。于是,终于,我们必然的在课卷上写下
“万恶的社会……”
一个带国文教员的最头疼的事,大概不是学生文理不通顺或错字太多,而是这些拂不散的蚁虫推不开的蛙叫一样的滥调。一个青年人存储在喉头附近最多的词汇应是
黑暗,危险,阴谋。
一想到这些字,他们大都立刻拥有一种颤栗的愉快,一种被迫害的光荣,一种自痛的骄傲,说实话,这一类抽象字眼,真不太容易懂得。一个聪明正常的老年人,在炉火的最后三个火焰前,也许会想想字典上是否有这类字眼存在的必要,消灭这类字眼,或比消灭字眼所代表的事实更重要些。因为这个老年人的脊背可能是教这些字时弯的。因为有了这些字,人必须得又创造一个新的词汇:
“世故”。就是这两个字,在我们额上刻下无数难看的皱纹了:
“少年老成”是一句很普通也很难得的称赞。“他,小孩子吗,丝毫不懂得世故!”这会令被菲薄人的父母寒心,于是其结果,是大家学“世故”。
《汪曾祺散文全编》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5月
社会上有一种人,大都事业或事业方向已都确定(不如说是注定)。为公务员,做官,读书,成学者。大都不□有一点名气,一点□□,起居生活规矩如火车时刻表,不会脱节误点。□□□□有一定单位,一定数量。约略与历书相似,自己以为安命顺天,其实是偷生懒惰。在吃饭生孩子满足一个生物的本能之余,则把生命耗在“世故”上。
他们在某个年龄上,只要不是“断桥”,便会留起胡子,看一点佛经,读太上老君阴骘文,乃至坑□人禅要研究,研究柏拉图。这种人见到人照例点头鞠躬,呵腰摆手。常常助人,但助人由于满足礼佛心理而非由于爱人。不大责人,责人则是表示崇超,并不真细心体贴。同座有人评述一件事,一个人,他总是不动声色,貌似胸有城府而实在是,漆黑一团,无法可说。有人拉他从事一件较有关系运动工作,一字嘿然不声,用超然态度掩饰其□□踟蹰。如其被大家声势所迫,不愿表示自己“落伍”,“保守”,必须在一张宣言草案之类纸张上签名,那他的笔在手中,一定轻抖,心里也许正想如何故意写得不像自己笔迹,以便日后圆赖,够了,这便已经够了。有这些,自然,“成功”永远是他的。
这种人是世界上最多的,他们的一套传统思想,便是“世故”。
“世故”是甚么?是
不向高处飞,不向远处走,也不向深处掘发。守定在一个小圈子内过日子。但是世故的人可太多了:而地球却并未年年增加其面积;这些人各想占据一个地位,那怎么办呢?
“世故”是甚么?是
守在一个小圈子里过日子,并用最简便的方法过日子。最简便的方法当是占别人便宜,剽窃别人劳力,偷卖别人权利。大家都想如此怎么办?
怎么办呢?他们的解决办法,还是“世故”。于是“世故”中包含许多算计,倾轧,陷害,本来是可厌的更加上了可恨。本来可弃,现在加上可杀了。
总算“世故”的人懂“世故”,不好意思只许自己此如。他们到留了胡子时候,也跟年青人说:社会充满了黑暗,危险,阴谋,社会是万恶的,你们必须“世故”。这个“世故”的意思是“退让”,“任人剥削”。等这般年青的长大了,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又如法炮制用这两个字送给下一辈子。“世故”会存在到世界的末日,而世界的末日也就是这两个字造成的。
世界并不黑暗,也不危险,因为世界是我们的。世界上没有阴谋,因为我们没有阴谋。所以,我们用不着“世故”,社会并不是万恶的,因为我们不“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