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即景
这是晋中南广袤大地上的一个普通小村庄,普通到你都不必问起它的名字。但就是这个普通的小村庄,竟使我体验到一种地域的魅力。
这一带的地貌真是奇特,令平原人看上一眼便永远难忘。
人正在大地上行走,突然,脚起脚落之间,路便没有了。探身一望,脚下就是直上直下的悬崖,有的深度达数十丈,令人头晕目眩。
而身后,人刚才过来的地方,明明是平展展的土地。生着庄稼,长着树木,流着河水,跑着马车。还有一座座土砖结合而筑成的农舍和用秫秆隔成的农家小院。从里面,不时传来鸡鸣、羊叫和娃儿的笑声。
倏的,一群漂亮的狗你追我逐地奔了来,撒欢儿地在地上跑着、跳着、扑咬着,尽情地嬉戏,却没见一只掉下崖去。人正在惊疑之际,崖上崖下的乡亲便喊起话来:
“哎——吃哩?”
“哎——吃哩。”
这是汉子的声音。声音于崖上崖下巨大的空间之中,显得格外雄浑苍凉。倘是女子,便会于雄浑苍凉之中,又夹杂上缠绵悱恻的韵味,令人遐想无穷。
一忽儿,月上高崖,清辉撒满大地,崖上崖下便一起进入了这里才有的极其静谧旷远的夜世界……
借用地理学的名词术语,这是典型的丘陵地貌。再准确一点说,这是平原与山地的交界地带,因而既呈现平原的平整,又间有山地的起伏。起起伏伏之间,便出现大断大裂又错落有致的高崖低谷。人在高处放眼望去,但见对面崖壁像是一面巨大的史前壁画,那上面的神秘图形令你读不够也思不够。而远处,则是一派倒海翻江的山茆沟壑图,纵是天下最杰出的大师,也绘不出它们的英雄本色。
老乡们却绝少这样看景。他们更相信老辈人留下的传说。说是女娲炼石补天的那会儿,补到这里地界时伸了个懒腰,漏下一缕沙粒,地面上便不平起来。因为年深日久,他们早已没有了对女娲的愤激,生命的因子里,只留下择佳地而生息的顽强生命力。在极不规则的地表之上,他们竟顺势建起了房舍,形成村落,荷家养畜,婚丧嫁娶。虽然活得不轻松,但也能在春种秋收之中,闻得一些戏文。何况,当青草漫满黄土世界之时,山茆沟壑也显得蓊郁苍翠起来。鸟儿也能飞来几只,唧唧喳喳地叫上一阵。
这地方只是不能过冬天。一到荒凉的冬季,造化的穷凶极恶便再难掩饰了。
每当钻天杨的最后一片叶子被狂风吹落之后,生命的绿色消失殆尽,苍茫的黄土高坡就裸露出它的贫穷。高崖与低谷之间,只萧疏着荆棘枯草的几只枝杈,天低云暗,更载不动悬崖、坡坡、沟沟、壑壑的忧并愁。而夹带黄土的狂风却全然不理会这些,只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对准光秃秃崖际,麻利地刮下一层又一层黄土,怪笑着抛洒向半空中。
在这样的日子里,连狗也不敢跑出门去;家家农户院子,更是门户紧闭。汉子蹲在炕沿上抽烟叶,婆姨搂着被吓坏的娃儿,满崖满坡满世界中,失却了一切人声兽语,只剩下黄土的怒号和黄土的呻吟……
这一切,是平原人无论如何也经受不住的。
与江南的鱼米之乡相比,不用说,这样的地域环境是太沉重了。
可无论历史上还是今天,这里始终被称为晋中南宝地。庄户人家的日子红火,为历史上偏居此隅的各路诸侯们奠定了太平昌盛的基础。气势恢弘的中原文化,也由这里播往陕北高原,甚至河西走廊、祁连山脉。就连异族侵略者,也不敢贸然践踏这片神圣的黄土地——有老乡告诉我,在抗战最严酷的1940年,小鬼子也只有在大规模“扫荡”时,才敢来村子里指指戳戳。
到底是谁的功勋呢?
人杰?地灵?还是天意?
天意不过是人们自己编造出来的感觉。地灵向来也是依靠人杰才得以体现的。归根结底,我以为,还是这里的人民是有血性的人民。自然环境的险恶,造就了他们挑战意识。倘若人类不劳动,不创造,不抗争,不奋斗,天天依赖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优哉游哉地享受,恐怕这世界上根本就没今天这高度发达的人类社会。
这读不透也思不透的“史前壁画”,这倒海翻江的“山茆沟壑图”特别是这依地势而形成和兴旺的小村,永远地载入我的记忆。我清楚,在今后的人生之旅上,我会常常想起它们来的。
作者简介
韩小蕙,女,1954年生,北京人。1982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光明日报社《文荟》副刊主编,高级编辑,南开大学兼职教授,北京作协签约作家,北京市东城区作协主席。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韩小蕙散文代表作》等20部。有作品被译往美国匈牙利韩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