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88年冬天,在浙江东阳前往江西上饶的官道上,一匹马不知疲倦地狂奔着。马上面坐着一个中年模样的人,他全身包裹的很严实,但在漫天的飞雪中,仍旧感觉寒气入骨。连日的奔波,他的脸上已经显出了倦意,可他那迫切而略带兴奋的眼神,仿佛告诉别人,自己就快到达目的地了。
他的目的地是江西上饶的一个奢华庄园——带湖。他虽然生活窘迫,但是此行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寻求救济,而是因为他朋友病了,他的朋友名字叫辛弃疾,他是陈亮。
这一次陈亮大概在带湖逗留了十天左右,与辛弃疾交谈甚欢,而辛弃疾的病也随着陈亮的到来痊愈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短暂的相聚之后,陈亮匆匆别去。辛弃疾心中不舍,也没有理由让陈亮留下,于是写了一首《贺新郎》寄给陈亮: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陈亮,原名汝能,字同甫,号龙川,世称龙川先生,婺州永康县人,他一生都是布衣身份,即便是中了状元授予官职,也辞而不就。然而后世谈论他身份的时候,除了思想家和诗人之外,还有政治家。由此可见,政治家的分野不是江湖和庙堂,而是人的行为。
陈亮出生一个没落的士人家庭,这个家庭虽然失去了昔日的光环,但是在出生开始,他的家世就注定他要担负起为国尽忠的使命:他的曾祖父陈知元“以武弁赴京守御,从大将刘元庆”,最后战死于抗金战斗之中;外曾祖父同样为了保卫家乡而战死;祖父虽然没能血染沙场,但是为人豪迈,文武兼修,常怀报国之志。
凡是在日后成就大事的人,出生时候必有异象,牵强附会也罢,真实存在也好,这种历史的叙述方式本身就是对人物的一种赞美。陈亮自然也不例外。
《宋史》一开头就有对陈亮的描述,“生而目光有芒”,他一出生目光就炯炯有神,不仅如此,他还继承了祖父的性格,“为人才气超迈”。
尽管从小就在祖父母的影响下读书,但是他并非以儒者自称,甚至对那些酸腐儒生进行讽刺:
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
这段话让当时的儒者很不舒服,尤其是朱熹很不满。尽管他和朱熹都是辛弃疾的朋友,可二人一见面就开始讨论义理王霸的问题,二人见面次数不多,谁也不能说服对方,于是开始通信,最后,处于劣势的朱熹虽然没有认输,但是在言语中流露出自己的失败。
“陈朱论战”开始后,双方朋友陈君举希望两个人能够偃旗息鼓,不要因为思想的不同,而影响了私人关系。以陈亮的性格, 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陈朱论战”是南宋最著名的一场思想论战,陈亮先后写下了《又乙巳春书之一》《又乙巳春书之二》《又乙巳秋书》等经典篇章。
陈亮的书信让朱熹大为愤怒,但是在愤怒之余,朱熹又不得不承认陈亮“才太高、气太锐、论太险、迹太露”。
陈亮一生都是在政治、军事、哲学三方面齐头并进,他的思想并不是要提出一些形而上的空泛理论,无论研究什么,都是在收复故土、北伐中原这一大的框架之下进行。
陈亮的学说的信徒越来越多,他为此创立了与程朱理学相抗衡的永康学派。永康学派主要观点是“事功”。陈亮说:“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
陈亮认为人类的种种道德价值与存在价值,都是在文化发展的过程中自然产生的,所以要保障这些义理的价值,先决条件是要保障人类的生活与文化不致受到破坏。而南宋面对著分裂局面,若不能尽快地、全面地建立北伐的形势进行统一的大业,南北朝时期北方长期分裂于外族势力下,中原文化沦丧的历史马面便会重溃。所以,北伐是陈亮讲事功之学的一个基本目的。
陈亮的“事功”观点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一种观点,借此观点能够简单勾勒出他的人生轨迹。陈亮的思想开始于他十九岁那年。
十九岁那年,陈亮在“尝考古人用兵成败之迹”之后,撰写了《酌古论》。陈亮首次将自己的才华展露出来之后,一鸣惊人。郡守周葵看了他的文章之后,和他进行了讨论,称赞他:他日国士也。
《酌古论》取材广泛,而且论述视角独特,他不会像普通文人一样对前人进行道德批判,而是从宏观角度分析人物得失。在他文章的序言说明了他写作的目的:
文武之道一也,后世始歧而为二。文士专铅椠,武夫事剑楯,彼此相笑,求以相胜。天下无事则文士胜,有事则武夫胜,各有所长,时有所用,岂二者卒不可合耶?吾以谓文非铅椠也,必有处事之才;武非剑楯也,必有料敌之智。才智所在,一焉而已。凡后世所谓文武者,特其名也。
陈亮写这篇文章,不是为了发牢骚,而是对于当时的社会风气进行了批判。社会的发展,让原本的工作越来越细化,文士、武夫成为不同的职业,造成了人的割裂。
他在文章中论述的十九个人,新意迭出:汉光武帝的中兴之功远胜汉高祖开国之功;刘备因私欲而兴兵伐吴;邓禹不能随机应变;马援不懂履险之术等······他文章论述都有强大的论证支持, 并非哗众取宠,也不是单纯的批评古人,而是总结出历史的教训,指导现实生活。
“高宗之畏女直也,窜身而不耻,屈膝而无惭,直不可谓有生人之气矣”,正如王夫之这句话说的这样,高宗是不具有开国气象的皇帝,畏敌如虎,卑躬屈膝,只求偏安一隅。
更加令人不齿的是,高宗既想行使权力,又不想承担责任,于是他决定内禅给孝宗。孝宗登基之后,像一个扯线木偶,而操纵这只木偶的线牢牢握在高宗的手中。
孝宗即位之后,周葵从郡守召回朝中任职,从兵部侍郎一直做到同知贡举兼权户部侍郎。因早年周葵赏识陈亮,二十岁的陈亮在参加进士考试落榜以后,被周葵邀请到家中居住,并将他介绍给当时的俊杰。陈亮本身才华出众,同各路高手切磋之后,不仅学问更上一层楼,也加深了对政局的认知。
这样的日子对陈亮来说已经很好,只要他原意,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可惜他不愿意做背叛自己信念的人。
隆兴初,南宋与金人约和,“天下忻然幸得苏息”,唯有陈亮认为这样做不合适。极度愤懑之下,他写出了《中兴五论》,希望能够改变皇帝的意愿,可惜他写的文章如石沉大海,史书上记载“奏入,不报”。
心灰意冷的陈亮,辞别了周葵,回家钻研学问,即便如此,很多学者依然慕名而来,向他学习。当时义乌首富何氏不顾门第差距,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淳熙五年,陈亮三十二岁,他在乡间已经整整十年,这十年他在想什么,我们无从得知,他的寂寞也是无人能懂。乡间生活恬适优雅,普通人很容易消磨掉意志。可惜他不是普通人,沉寂了十年,他还是忍不住再次向朝廷上书了。
他再度给孝宗皇帝亲自写信,语气颇为激烈,孝宗看了陈亮的上书“赫然震动”,想要重用陈亮并将陈亮上书中的建议一一付诸实际。但由于高宗在背后运作,群臣极力反对陈亮的主张,孝宗只好将此事搁置下来。
孝宗十分欣赏陈亮,感觉对不起他,想要用封官进行补偿。可惜孝宗并非陈亮知己,他根本不知道如果陈亮想要当官,只需稍微变通一下,也不会像如今这样还是布衣。陈亮并没有接受孝宗的官职,而是留下一句话:“吾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用以博一官乎?”说完乘舟赶回老家。
回乡之后,陈亮一次又一次醉酒,并且对皇帝出言不逊。有人向刑部控告陈亮,刑部以“言涉犯上”之罪,逮捕了他,并施以酷刑“笞亮无完肤”。孝宗得知后,笑着说“秀才醉后妄言,何罪之有”,下诏免去了陈亮的死刑。
淳熙十五年,陈亮亲自到建康京口等地勘察地形,他主张以此地为基地,为恢复北方事业做准备,他继续向皇帝上书,书中说:
陛下倘以大义为当正,抚军之言为可行,则当先经理建业而后使临之。纵今岁未为北举之谋,而为经理建康之计,以振动天下而与金绝,陛下之初志亦庶几于少伸矣!陛下试一听臣,用其喜怒哀乐之权鼓动天下。
陈亮的希望再一次落空,虽然此时高宗已死,可是孝宗又准备内禅光宗,不论何时,皇家的事情始终是大事,此次上书未到孝宗手中。
当我们看到别人失意的时候,总会感慨这个人怎么这么脆弱,菲茨杰拉德在《大亨小传》中开头的那句话似乎有助于理解别人:
每当你想要批评别人的时候,一定要记住,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拥有你那样的优越条件。
陈亮的一辈子几乎都在走霉运,屡试不中,多次上书都成了一场空,这样的人生经历换做是旁人,估计早已经心如死灰了。“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士之才,亦有坚忍不拔之志”,陈亮五十一岁那年,终于时来运转。
光宗继位之后,陈亮再一次参加礼部的进士试,陈亮本来是第三名,但光宗皇帝看到陈亮试卷上的一段话后,龙颜大悦,毫不犹豫地将陈亮改为第一,陈亮这样写道:
臣窃叹陛下之于寿皇莅政二十有八年之间,宁有一政一事之不在圣怀?而问安视寝之余,所以察辞而观色,因此而得彼者其端甚众,亦既得其机要而见诸施行矣。岂徒一月四朝而以为京邑之美观也哉!
陈亮很巧妙的说明了孝宗和光宗的关系:光宗不仅对孝宗很尊敬,而且继承了孝宗勤政爱民的传统,殚精竭虑,真正的孝悌一个月的几次朝拜,而是表现在日常的政务处理中。陈亮的这段话,被孝宗和光宗看到后,“闻知皆喜”。
考中状元之后,陈亮在《告祖考文》中写道:
亲不能报,报君勿替。七十年间,大责有归,非毕大事,心实耻之。
正当陈亮想要展开宏图大志的时候,多年的殚精竭虑,他的身体已经“忧患困折,精泽内耗,形体外离”,以至郁郁而终。辛弃疾听说陈亮离世的消息后,心痛不已,回想起和陈亮相识的这些年,虽然见面不多,依然是肝胆相照。
鲁迅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而陈亮无疑是中国脊梁的代表。他在《自赞》中这样描述自己:
其服甚野,其貌甚古。倚天而号,提剑而舞。惟禀性之至愚,故与人而多忤。叹朱紫之未服,谩丹青而描取。远观之一似陈亮,近视之一似同甫。未论似与不似,且说当今之世,孰是人中之龙,文中之虎?
公元1189年,陈亮收到辛弃疾《贺新郎》的时候,按奈不住自己激动的情感,和了一首《贺新郎》:
话杀浑闲说。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樽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新著了、几茎华发。百世寻人犹接踵,叹只今两地三人月。写旧恨,向谁瑟。
男儿何用伤离别。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卧百尺、高楼斗绝。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壮士泪,肺肝裂。
无论陈亮一生多么悲惨,有辛弃疾这样的朋友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