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天渐渐隆重,便听到蝉在云枝上的高叫。这从小就给我欢乐和烦闷的虫客,如约而来,如约而去。大概每一样生灵都有属于自己的约定,例如,蝉之于夏,飞蛾之于火。人类也是有约定的,什么?生活。组成生活的词句很丰富,傲慢、骄矜、温和、暴躁、亲热、深沉,若有所思、享受快乐等等。
苍凉是生活,繁闹也是生活。侠客仗剑蓬发行走江湖,诗人月下独酌,歌者风中起舞,孔丘驾车出游,汉武泰山封禅。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不过是生活的不同存在形式。
在一个秋日,看着金黄的树叶飘然而下,又在一个春日,看到和暖的阳光催生片片迎风而绿的新芽。草木荣枯,光阴轮转,都是在用一种符号告诉你,我来过这里,这个世界有我的痕迹。
蝉的生命十分的短暂,只有一个季节。我不清楚他是怎样做了这样一个认真的选择,夏,是最火热的一段行程,我想,这就是蝉不甘寂寞的性格吧!
夏是什么样子?夏是岁月的少年,就像人之少年充满成长的气息。当你站在玉米田里,听到咝咝的一种声音,这就是夏天的声音。夏天总是特别的。抬头看到深邃广蓝的天空,烂漫的云朵绽着微笑俯首跨过纵横的阡陌,光与热在高温下融为一体,变换出迷人的霓裳羽衣、笙竽琴瑟,把一切浮华蒸腾展现在地球的表端。日影从柳筛漏过,洒下一地碎银,蚂蚁就在这斑驳的世界忙碌地筑造它们的国度,花开出洋洋洒洒的绝色。在树丛中游弋的风,不时穿过沟梁,吹弯万道银线,高草裸露于烈日下,似剑、似戟,似柔软的思念,似起伏的心情。花鸟虫鱼,声影尘烟,共同编就火热夏日的华美。黄昏下的乡村,和着袅袅炊烟有人唱歌,有人吹笛,有人走来走去,有牛羊漫步在归家的路上,仿佛城中的车流。阳光流过欢声笑语的苍陌,一种嘹亮的声音从远而近,跌跌荡荡地来至身边,好像谁在叫你,这一切美好的让人心醉心慌。
我不知道蝉在鸣唱着什么。只是它未肯作片刻的稍息。果真是芍丽磨坊间的高谈阔论么?果真是在一片叶子上巧笑一顾的自言自语么?尘海茫茫,我似乎看不完整太阳的东升西沉,也从不对自己的生老病死作任何超前的预测,我只愿听这夏日的蝉鸣,也许你偶尔也会使我心烦。
有一位哲人认为:太阳终将会被围绕在周围的海水所吞噬,世界变成一片寒冷和黑暗。万物都将万劫不复。对于这种坐井观天的思考及一些自以为是的知识,我是从来不屑一顾的。我只是在想,蝉只是一个夏季,它何曾想过世界沦亡的大事,它想到过将在瞬间远去吗?它想到过有朝一日掉在草丛、掉在落叶飞舞的年轮、掉到人们蓦然回首的时光深处吗?有一天,我在树干上、小河边找到已经残破了的在风里瑟缩的灰色蝉蜕,看到在雨中僵硬在干枯的树枝上蝉体断落的羽翅,仿佛又看到当初热烈的蝉的身影。对它们轻视人类的伟大自私回应的声嘶力竭报之谅解的一笑。因此,每年的夏天,也就是蝉生活的季节,我总爱观看或者叫欣赏,在高高的树梢头、绿叶间,昂起头高叫的蝉。这些情趣绝非那些举止疏狂、衣饰绮靡的狂客,那些呼酒买醉、沉卧花间的政客,那些引朋携友、拍遍栏杆的清客们所能体味得到的。
我从树叶簌簌翻转的林间走过。我数着参天的树木,轻抚青嫩的长草,吸纳着繁花的香馨,小如芥子的昆虫在飞,花枝招展的蝴蝶翩翔在头顶,这是多少生命欢聚的疆域。我在满林的热闹里,仰望到高叫的蝉,于是我停住游动的脚步,心头有一个意念浮出,仿佛听到蝉在诉说:我来过这里,我在光明里生活过几十个朝夕,看到那么多年轻的年老的朋友和我相会,在一起歌唱、欢笑、分飞、陶醉,我要用全部的生命表达我的所爱,我知道,人类有一句俗话叫“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佛经云“一时佛在舍卫国,一时佛在灵霄殿”。“一时”到底是什么时候?是蝉鸣于夏,草木一秋?是电光石火,惊鸿一瞥?是一朵花的含苞待放,一片木叶的清新吐蕊?是一阵寂寞的南风?是四月的一场暴雨?正月的一场瑞雪?或是新结网的一只蜘蛛的一次偶然的沉思?这些好像都是又都不是。我只能说一时是无定时,就像现在语汇中“有关单位”一样,你说是那个单位。一夜我独自看那闪闪烁烁的万家灯火,虽然辽莽面目模糊,分明听得到人世间轻轻击掌的欢笑和悲绝扼腕的痛楚。如果从这些断章的瞬间去透视那更为遥远和广阔的空间,那写满沧桑的脸,沾满尘埃的脚,自得豪欲的眼睛,冰冷枯寂的心脏,不过都是天涯过客,仿佛从连绵的滚滚波涛里截取的一段。
有的人囿于对生命的热爱,就突发奇想。希望有一个地方,那里的时间方向正好与我们熟悉的相反,人们从坟墓中出来,消失了脸上的纹皱重返母胎;香气凝结成香水,神秘的装入瓶中;破瘪了的橡皮膏自动膨胀,密封成气球,等等。这些人似乎不知道生活的环境叫人世间。蝉是聪明的,它好像在用一如既往给人类诠释一个定义,前与后,因与果,问与答,大与小,这些似乎都与生命本身无关。奇思妙想只是一种高尚生物生硬的标识和自缚的累赘。生命本质其实很简单,无挂无牵,像没有枝叶的光溜溜的藤,有人给他挂上一串串琳琅满目的铃铛,风一吹就“当当”作响,有的叫做“意义”,有的叫做“真理”,有的叫做“誓言”,借此驱赶天地间说不尽的寂寞,我们只是身在庐山中罢了。
假如要解释生命的意义,你就看自己在碧绿的湖水中清澈的容颜,金色的火焰中无忧的舞步,苍凉的荒野里清淡的笑靥。即便蒲公英张伞远游,也呈现的是生命的缤纷。我对着蝉鸣,把手伸向四周,在天地的相互重叠里,庆幸在这里知遇你。你沉重、抑郁而又骄傲的鸣音告诉我,生命啊,绝不是断章取义。
从蝉唱中,从驿道边,从破碎的陶片上,从古典的书页里,捡拾到这样的诗句:“他手里,拿着金制的圆规,上帝,在那无穷宝库中已将他准备,画出所有的造物,和那个寰宇,一只脚放在中心,另一只旋转,向那广阔、深沉、混沌中画去。说道:周边就这么遥远,世界就这么宽阔。这就是你们的疆域,这就是你们的大地。”
于是,我想在我们的土地上植一个葡萄园,摘下最好的葡萄去酿成紫红色的美酒。盛在三脚的琥珀做的杯子里,邀请忘我谱写生命和创造生命的人们,在酷暑炎热的白日或是清风明月的夜晚把盏共饮,听着蝉歌,把自己永远定格在一个古老的传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