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分析和演讲文体——评2019年高考作文题
2019年全国Ⅰ卷和Ⅱ卷最大的亮点是文体上要求:演讲稿。这个亮点太亮了,可以说是历史性的巨大突破。
传统的科举考试,乃至百年的作文命题,都是作文章,从来没有演讲稿的文体要求。在潜意识中,吾人都以为写文章和演讲是一回事。然而,语文课程标准是阅读、作文和口语交际三位一体的。作为口语交际的演讲和作文是不同的组成部分,但是在教学实践中,将二者混为一谈则是常态。多来年,高考并未把口语交际作为考核的内容,故演讲就被散文淹没了。实际上,演讲和作文在规律上,有重大的区别。我们的语文教育家、语言学者,对这样的区别是无视的,百年以来,积重难返,造成了国民素质在这方面的薄弱。我国学者、企业家、官员在国内外现场交流时,往往离不开念讲稿。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两眼盯着稿子,现场交流的窗户就关闭了。结果是眼大无光,目中无人,听者难免昏昏欲睡。
2019年,厦门市质检曾经有和全国卷相类似的命题: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庆油田,到这个世纪的马云,说到“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劳动者,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劳动精神”,要求写篇演讲稿,题目和文体要求都很相近。可惜的是,教师和学生均没有意识到演讲稿与抒情散文的根本区别,以为开头有“亲爱的同学们”,最后有“谢谢大家”,就算是演讲稿了,把散文当成演讲稿的倾向并未引起警惕。
演讲与散文最大的不同,乃是其现场双向交流和互动,演讲者与听众面对面,不像文章作者与读者互不相见,读者的情绪、反应并不影响作者的情绪,而在会场上,演讲者不单纯是发出信息,同时又在接受反馈,现场的消极反应立即影响演讲者的信心、才智的发挥。在现场,听众与听众也处在交流之中,不仅是语言,而且有听众的笑声和嘘声,掌声和漠不关心的神色都可能决定演讲的成败。
须知听众在进入现场的时候,各有自己烦恼的焦虑,各有各的秘密的快乐,这些心情远比你的演讲题目对他们的命运重要。演讲者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让他们把纷纭的情绪放在一边,至少让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演讲题目上来。这一点必须在最短时限之内做到。否则,哪怕是百分之十的人漠不关心,交头接耳,就会影响身边的百分之十的人,如对之放任自流,这百分之二十的人东倒西歪的姿态、影响扩散开来,发出交头接耳声音,这对演讲者的情绪会造成打击。
演讲的开场白很重要,其功能就是缩短演讲者与听众的心理距离,让所有的人在最短时间内,对你的题目甚至对你这个人产生兴趣。有一位学者受邀到一所重点大学讲《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事先有关方面忠告,这所大学的学生自我感觉高傲,不管你是谁,讲不好,就可能公然退席,完全不给你留面子。最坏的结果是,把你轰下台。这在艺人看来,叫作砸场子。这位学者当然不想丢份,一上来,就来了一个开场白:
非常开心,来了这么多同学。说明对诸葛亮感兴趣。当然也包含了另外一层意义,对鄙人感兴趣!(笑声、掌声)我有自知之明,你们主要还是对诸葛亮感兴趣。(笑声)当然,对我感兴趣也是令人鼓舞的。(笑声)诸葛亮死的时候才54岁,我今年比他快大到20岁了。(掌声)鄙人今年73岁!刚才在休息室,你们两个非常美丽的女同学,非常认真地先后问我:“老师,你是坐着讲啊,还是站着讲?”我觉得这个题目非常非常难回答。(笑声)后来我随便说,“你给我准备个座位,我想坐就坐,想站就站”。为什么呢?我眼睛一斜,走廊里站了那么多人。如果他们站着我坐着,有点于心不忍。我是个人道主义者啊。(笑声)但是后来又想,还是要坐着。(笑声)为什么呢?诸葛亮的标准形象,就是我这个样子!(笑声、掌声)不过还差一把鹅毛扇。(笑声)看来你们也同意我坐下!好吧,有点仙风道骨了吧。(掌声)
这当然完全是开玩笑,用艺人的术语来说,包含着一连串的包袱。第一个包袱,自我调侃,听众来,并不是对自己有兴趣;第二个包袱,反过来,是自我褒扬,对自己有兴趣,也挺值得;第三个包袱,年纪大了坐着讲理所当然,但对不起走廊里站着的同学,上纲到人道主义,大词小用,实际上是自我美化;第四个包袱,坐着讲更像诸葛亮,这完全是虚幻的,但是,笑声和掌声说明与听众在情绪上达到了水乳交融,心理距离完全消失。总体来说,上述方法均属于自我调侃。
以自我调侃与听众打成一片,并不仅是开头的技巧,而且是演讲的规律。鲁迅在演讲中,常用自我调侃的办法来缩短与听众的心理距离。在演说“读书杂谈”时,作为读书人而声名显赫的大师,把读书比喻为赌博性质的打牌:读书成为嗜好,该如打牌,天天打,夜夜打,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来,还是打。接下来,鲁迅将之夸大到荒谬的程度,就构成了幽默:
但听得爱赌的人说,它妙在一张一张的摸起来,永远变化无穷。我想,凡嗜好读书,能够手不释卷的原因也就是这样。他在每一叶每一叶里,都得着深厚的趣味。
把赌博和读书的境界、趣味之间的区别,完全撇开,绝对地强调其中的相同,这是显而易见的荒谬,自我调侃的技巧就发展为不伦不类之比,构成不和谐,在逻辑上不统一,也就是西方幽默学中的不一致(incongruity)。但是,结合现场的氛围,这样的讲话,便强化了与听众心灵的互动。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中说:“党八股的第六条罪状是:不负责任,到处害人” “一方面是由于幼稚而来,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责任心不足而来的。拿洗脸作比方,我们每天都要洗脸,许多人并且不止洗一次,洗完之后还要拿镜子照一照,要调查研究一番,(大笑)生怕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这是明显以大词小用的不一致、不和谐构成幽默感。当然,演讲的目的并不完全停留在与听众打成一片上,打成一片的目的是为了提高听众的思想、提供情绪上的基础。有了这个基础,演讲者的智慧、深邃的思想就不但容易被接受,而且被欣赏。毛泽东在同篇文章中说:
许多人常常以为自己写的讲的人家都看得很懂,听得很懂,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他写的和讲的是党八股,人家哪里会懂呢?“对牛弹琴”这句话,含有讥笑对象的意思。如果我们除去这个意思,放进尊重对象的意思去,那就只剩下讥笑弹琴者这个意思了。为什么不看对象乱弹一顿呢?
如果说幽默感带来的谐趣,像这样把原本的共识轻而易举地转化为相反的意思,这对听众不但有现场感知的冲击性,而且有思想的启发性。从根本上来说,演讲的最高目的是传播和说服,除了谐趣,更重要的应该是智趣。1930年3月,鲁迅在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上的演说《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中这样说:
我以为在现在,“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为什么呢?第一,倘若不和实际的社会斗争接触,单关在玻璃窗内做文章,研究问题,那是无论怎样的激烈,“左”,都是容易办到的;然而一碰到实际,便即刻要撞碎了。关在房子里,最容易高谈彻底的主义,然而也最容易“右倾”……第二,倘不明白革命的实际情形,也容易变成“右翼”……(革命)决不如诗人所想象的那般浪漫……所以对于革命抱着浪漫谛克的幻想的人,一和革命接近,一到革命进行,便容易失望。听说俄国的诗人叶遂宁,当初也非常欢迎十月革命,当时他叫道,“万岁,天上和地上的革命!”又说“我是一个布尔塞维克了!”然而一到革命后,实际上的情形,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么一回事,终于失望,颓废。叶遂宁后来是自杀了的。(原载《二心集》)
这样的演说精彩在于演绎从左到右,矛盾在一定条件下转化为反面,顺理成章,如此深邃的思想,是有某种震慑听众的效果的。这种理性的逻辑,与幽默的谐趣不一样,属于智趣。幽默是为了缩短心理距离,是俯就,而这样深邃的思想,给那些满怀着浪漫的不切实际的文学青年兜头一盆冷水,则是提升了心理高度。这就是瞿秋白所说的“浪漫谛克的革命家的诤友”的忠告,只有自己人才会有这样的严峻的亲切。
思想和感情并不仅仅是对立,也具有内在的统一性,有时,可以达到浑然一体的程度,特别是在一些鼓动性的语境中。在一次公安部门的演讲会上,一位公安战士讲到他在执行公务过程中,被歹徒打瞎了一只眼睛,歹徒弹冠相庆说:这下子他成了“独眼龙”。他伤愈之后重返第一线工作。讲到这里,他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我“独眼龙”又回来了!会场里立即卷起雷鸣般的掌声。这就不但是思想的力量,而且是人格上、情绪上率性的力量。十几年前,我替一位模范公安干警修改演讲稿。他是一位颇有英雄气概的汉子,讲到自己对歹徒有一股情不自禁的拼命精神,最初不被人们理解,有些人叫他“郭疯子”,我就替他加上了几句:“干我们这一行,就得有一股拼命精神,有人叫我‘郭疯子’,我想,和害人精斗争,没有股疯劲哪行!案情一发,就横下一条心,老子今天就跟你疯上了!”对我的修改,这位英雄十分赞成,他说,你这么改,我才觉得来劲,要不然,总是讲不出心里那种辣乎乎的情绪来。
我对他说,其实这种话,就在你心里,只是你一想到上台演讲,就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驱使着你不讲自己心里的话,而是让那些美丽的现成的套话脱口而出,这就不但把本来很生动的话语丢掉了,而且把你本来很生动的个性歪曲了。一旦你歪曲了自己,听众和你之间的情绪就产生了一堵透明的玻璃墙,你和听众之间交流的渠道就不可能畅通了。
演讲之妙,在缩短心理距离与提高思想高度之间的自由转换。讲者在听者的理解和鼓舞下,选择词语,生成观念,听者和讲者场上场下,心领神会,一起享受这个过程,演讲者哪怕是一举手,一扬眉,甚至一个口误,都会引发笑声和掌声,这就可谓达于妙境了。通向这种境界的途径和规律,不要说我们的理论家,就是多如牛毛的美国演讲术,也几乎是空白。
就以我们的国情而言,当前最普遍的误解乃是以为抒情是演讲唯一的法门。其实,抒情固然是不可或缺的,但是,要用得适当,不加控制就变成滥情。曾经有一种语文课本,选了一篇《毕业晚会上的即兴演讲》,下面是其中的一段:
三年的时光,匆匆地流逝了,相聚不知珍惜,别离才显情重。此刻,离别的晚会为我们而开。再回首,张张熟悉的面孔像朵朵彩云一一掠过,多姿多彩的生活如童话般的梦境,在你我心头重播。可这一切,都将如轻烟一缕,缓缓地飘向白云深处。
这么多书面化甚至拗口的形容词,还有对称的句法,绝对不是现场即兴的。这么丰富、华彩的形容词,这么强烈的诗化语言,这么明显的刻意求工,毫无心灵瞬时生成过程,是不是有一点装腔作势的感觉?说得严重一些,就是有点滥情。虽然书面语言有严密的好处,但是也有其局限:一来,由于日常使用率低,大脑皮层的反应不如口语那么快,很难在现场产生瞬时沟通的效应;二来,它不如口语的响亮干脆,形容词太密,造成听众与演讲者之间交流的阻隔,互动和沟通根本谈不上。
演讲体的特殊规律至今还没有被学者作为理论问题提出,但是,在实践中大体不难自发做到的乃是词语的口语化。如“他们失败了”,在散文中,这是很正常的,而在演讲到情绪激昂的时候,就可能不够味,如果用“他们完蛋了”就比较有效果。一般文章说“把他杀了”,在散文中,也就可以了,在演讲时,说“把他宰了”,就更能鼓动听众的情绪。“死亡”,在书面作文时可以说“过世”“亡故”,但是,在演讲时,就可能不够劲,如果说“翘辫子”“上西天”,就有不同的意味。“这种意见应该反对”,这是散文语言,如果改成“这种说法应该粉碎”,就比较容易调动听众的感情。
演讲是一门独立的学问。总起来说,其特点有:第一,演讲的现场性;第二,与听众的互动生成性;第三,具体分析的深邃、智性的张扬为上;第四,适当的鼓动、煽动、抒情;第五,故作大言,大词小用的幽默感;第六,演讲词汇贵在口语化,就句法而言,则以短句、干脆利落为上。这一切,都是题中之义。在美国中学就有演讲课程(public speaking),在大学有演讲学,有演讲系,有演讲博士、演讲教授。而我们在这个学科上,还是一片空白。一些权威语言学家,在演讲理论和实践上是比较落伍的。他们往往重复一些西方的语境理论,实际上离开了文体感,就不能不是从概念到概念空转。面对这种现状,权威教育家不是负起历史使命,而是提出“把一切交给学生”。从理论上说,把“一切”交给学生,就是绝对化的、片面的,明显违反辩证法对立统一的全面性的;从实践来看,把“一切”交给学生的结果是“一切”学生写不出演讲稿来。这个课题在目前不但是对学生的挑战,而且是对教师的挑战,演讲体在人际、国际交流中,需要越来越显得迫切的时候,最为严峻的是对权威教育家对演讲体的迫在眉睫的漠然态度的挑战。我想,一个负责任的教育理论家,最佳的选择,不是把“一切”推给学生,而是留下相当的精神,自觉地负起历史使命,填补知识结构的空白。从这个意义上说,2019年全国高考作文卷空前地提出演讲文体,实在是为我们的语文教学敲响了一声迟到的醒世之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