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时光的收藏

2024-11-23 12:16 来源: 高考学习网 本文影响了:1201人

榆木书桌

看得出来,它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残漆。数百年前,我的先人曾仔细为它上漆、打蜡。一方柔和的亮光,使这户耕读人家,能随时拂去劳作的倦意,伏案捕捉内心的光线;那幽幽木香,让平淡的日常生活,缭绕着别样的气息。

后来,漆渐渐磨损、脱落,固执的时光之蝉,终于挣脱蝉衣,鸣叫着向远处飞去,在逐渐黯淡下来的记忆的房间,它笃定地站着,依旧保持着儒雅的姿势。它平淡的容颜,呈现着素朴的木质,也折射着我先人本色的品行。

我的祖父曾伏在它的上面,我的祖父的祖父都曾伏在它上面,我的先人们一直伏在它的上面,读易读史,诵经诵诗,画春画秋,记人记事,写情写义。当时,画眉在田野点染春泥,燕子在梁上朗诵农谚,线装的孔孟偶尔出现残页,于是在桌上被仔细装订,鸟儿们远远近近地插嘴,也在旁注着古奥的文字。于是那湿润的呢喃,也被装订在书页里了,古意夹着新意,经声和着鸟声,书香叠着稻香,耕读的日子就有了日上三竿的欢喜。

有时,疾病和悲苦随秋雨袭来;有时,离散和夭折,兵戈和马蹄,冷不防打断严谨的农历,桌上摊开的祖传方子,就及时做些加减。不大的桌面,望闻问切着广袤民间的病苦,有的减轻了,有的治愈了,而有些暗疾,则像腐殖土一样沉淀下来,催生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秘方和偏方,那是特有的民间异禀和草根智慧。谁能从桌上细密的纹理,取出几百年前疾病的叹息和药草的气息?

此时,我在桌面靠右的一角,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虫孔,那是一只什么虫儿打凿的工程?蚂蚁?木蜂?钻木虫?装死虫?很可能是装死虫吧。我愿意它就是一只装死虫。那时,榆树还生长在明朝的原野,几个贪玩的孩子轮番爬上榆树,其中有一个就是我的祖先,他爬上来了,坐在枝杈高处,手搭凉棚,眺望村庄的春天,眺望远山的青黛,顺便打量炊烟和人生的去向。就在这时,离他不远的一只虫儿也坐在树的肩膀眺望和打量,眺望葱茏的宇宙,打量榆树的味道。虫儿发现了他,一阵颤栗抽搐之后,它立即假装死过去了。就这样,虫儿躲开了一个顽童,也躲开了可能的伤害,我们可以理解是虫儿礼让了他,礼让高大的“神灵”占据更多的树木和更多的宇宙。但他没有看见这谦卑礼貌的虫儿,他只看见树身上一条静止的暗黑色疤痕。虫儿的机智死亡,使数百年前的那个下午变得异常安静和仁慈,附近庙里的钟声连着响了六下,报告慈航普度,众生平安。

而当我的祖先和他的小伙伴们呼喊着溜下榆树,装死的虫儿立即复活了,它继续它的神圣工程,它连续七天七夜凿啊钻啊,它吃住都在这庄严的工地,它一定要为自己短暂辛苦的一生,打凿一条连接永恒的通道,它一定要用隐秘的艺术手法,记载自己的梦境和心迹。

它以天真的智慧和精细的工艺,终于开凿了一个曲曲折折的时空隧道,把数百年前它的那次冒险经历,把它与孩子们相遇的故事,把原野的阳光、鸟声、草木香气和附近庙里的经声钟声,庄稼地里男人们对唱秧歌的粗犷声音,铁匠铺里叮叮当当锻打农具的声音,老牛寻找牛崽的哞哞声,鸡鸣狗叫的声音,集市传来的叫卖的声音,村口母亲们高一声低一声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以及缭绕在树上的我的祖先衣服和身体的气息,他们用力爬树划在树上的手指印痕,他们坐在树杈上哇啦啦对着远方呼叫的声音——细心的虫儿把这一切都收藏在它开凿的时空隧道里——

此时此刻,我悚然一惊,终于知道,我伏在这古老书桌上,其实一直守在这个洞口,一直在眺望深不可测的时光……

车前草

“停下来,别走那么快”,她伸出羞怯的小手,拦在接踵而来的车轮前,轻声劝说着。

她纯真的手势,固执地比划着,而鲁莽的车轮,被更鲁莽的历史驱赶着,它顾不得留意路上的细节,它不在乎也不理解,那手势比划着怎样的深情,怎样的苦情。

它们呼啦啦碾过去了。冰凉的车轮磕腾了一下,又磕腾了一下,它们在连续的磕腾声中头也不回地驶远了。

时光冷漠的轮子,碾碎了多少温柔的心。

她受伤的小手,流着碧绿的血液,夕阳久久地在天边低垂,久久不肯落下去,历史的原野上,闪烁着苍凉的暮色。

漠然的车轮,一次次被染上淡紫的血色,春天的血液,一直流到夏天和秋天。

直到深冬,大地僵冻,老练的物种们纷纷归隐或沉沉冬眠,知趣的花草们也随北风遁去,而在生活和历史必经的路上,车前草,依然身着夏天的衣衫,缄默地守在路边道旁,等待着路过的各种车轮,要对它们说点什么。

天真的小手,仍然像春天和夏天那样举着,打着固执的手势。

她们举起的手,有时就密集地攥在一起,纠结着挡在车轮前。

“停下来,别走那么快。”她一遍遍重复着这句箴言,尽管所有年代的流行词典都拒绝收入这句箴言。

她一遍遍重复的话语和固执得近于纠缠的温柔羁绊,终于使一些车轮,犹豫着思忖着,不得不慢了下来。

战车慢了下来,死亡和不幸慢了下来,箭矢和刀斧的锋芒,因了那泪水的浸染,而显得稍稍迟疑和暗淡;拦截战争和阻止死亡的,竟是如此柔弱的一群。这堪称英勇的羁绊,使历史打了一个个趔趄被迫减速,于是战车慢了下来,甚至停了下来,死神的一部分日程被取消,线装的史书里,终于出现了安宁的段落和平静的炊烟。

刑车慢了下来,暴戾慢了下来,历史暗夜里的雷霆慢了下来,死亡慢了下来。嵇康终于还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得以复习一遍心爱的广陵散,让金石之声在失传之前,再发一次金石之声。金圣叹也还来得及,在落日未落之前的一小会儿,在心爱的唐诗里,再站立一小会儿,让杜甫的落日,再照耀他一小会儿。

婚车慢了下来,生活慢了下来,青春走失的速度慢了下来。那么多母亲和祖母的手,簇拥在路上,簇拥在时光的车轮前,新婚的步履总是踟蹰不前,女儿们伤感的眼泪,打湿了故园的芳草,当她们一步三回头,看见村头的小河,也一步三回头,绕来绕去走不出祖母的臂弯。拦不住,一代代青春终于都远嫁异乡,而一步三回头,却成了一代代女子们远行的仪式和走路的习惯。

官车慢了下来,杜牧慢了下来,刘禹锡慢了下来,柳宗元慢了下来,苏东坡慢了下来,辛弃疾慢了下来,他们索性从公文里一步跳下来,离开官道,背过王朝,转过身,沿着露水盈盈的小路,朝鸡鸣狗叫的村庄和田野走去。走在草香和药香弥漫的阡陌,他们发现了广袤的民间,那是多么沉寂又是多么深沉、多么热闹的民间。于是,更多的诗、更多的风情被发现了,古国的诗卷里,终于有了一抹来自草野的葱翠和清香。

“停下来,别走那么快”,她伸出嫩绿的小手,打着固执的手势,劝说着所有年代的车轮,她要挽留时光那一闪而过的鲁莽背影。

……

今天下午,我骑着老式自行车,绕开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的纠缠,逃出钢铁的围困和噪音的轰击,我背对时代,与现代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和摩擦,然后,我好不容易摆脱了手机的跟踪和电子的追捕,终于,在时代的远郊,我失踪于深山更深处的幽谷里。

我看见她了,一丛丛、一簇簇,安静地守在石头旁,守在野径上,守在林子里,守在还没有被植物学归类的野草旁,守在还没有被营销学算计的山泉边,守在还没有被成功学绑架的白云边,守在还没有被厚黑学觊觎的清风里。她还守在纯真的古代。

她嫩绿、羞涩的小手,还保持着公元前的手势,她的手里,还小心捧着诗经里的露水。

“停下来,别走那么快。”我听见她一字一句对我说着。我的自行车也听见了,那沾满了泥土的车轮,斜斜地靠在一棵野枣树上,它谦恭地倾听着鸟儿的古语和草木的叮咛,它想就停在这里不走了;被我汗湿的手攥得疲惫的车把手,终于放松了下来,轻轻地触摸着那草叶,辨认那葱绿的手语。我太熟悉这一对车把手的心思了,它一定很想融化在这山色鸟声里,变成一块安静的远古矿石。

我停下来。我坐在厚厚青苔上,抬起头来。我从诗经的第一缕草色开始读起,一直读到幽谷的深处和时光的远处,一直读到越来越深蓝的无边苍穹。啊,此刻,流逝的时光全部返回,并迅速返青。于是,凋零的诗复活了。我极目望过去,望过去。我看见,满目都是诗,都是青青的思念……

《人民日报》2015年6月17日第2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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