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关于文学的本源主要有两种说法:一是本于心,二是源于道,而究其原委实出于儒道两家之哲学观和文学观。先秦时代流行的"诗言志"说,就其对文学本源的认识来看,即指文学本源于人心。代表正统儒家文学观的《毛诗大序》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心动情发,借语言作为工具,这就是诗。然而人的感情之激动,系受外界事物之所触发。《礼记·乐记》在解释音乐产生原由时说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此原理亦通于诗。
钟嵘《诗品》又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气"是与"道"有机联系的老子哲学本体论的最高范畴,是宇宙的终极本源,以此来解释钟嵘的话,即宇宙元气构成了万物的生命,"气"的运动使万物不断发生变化,人们接触到这无穷变化的万物,就会受到感动。所以,"物"是引起人的喜怒哀乐等七情六欲变化的条件,人事和自然都属于"物","物"经过与"人心"的交融,便产生了文学。
下面以王维的两首诗作为例,用文学本源说来探析。
(一)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诗人在秋雨过后的傍晚散步于山林之中,所见到的"明月"、"清泉"、"渔舟"等物象,俨然构成一幅隐居图。暝即黄昏,"黄昏的时间意义之一是虚无的生命体验……还表现出传统文人岁月蹉跎事业无成的匆迫感。"(傅道彬《晚唐钟声——中国文化的精神原型批评》)空山即为内心精神的一种观照,心与物合的境界。"明月"一般作为孤独与失意的象征,古代士大夫在失意彷徨之际,总是引月为知几,借以自慰。王维学禅,而在禅宗哲学里也以月喻禅,一是希望从纷杂喧嚣的尘世中超脱出来,从澄明宁静、澡雪精神的心灵体验中得到意境的升华,二是对生活意趣的顿悟活参。"松"、"竹"、"莲"、"渔舟",象征着高洁的志趣。"王孙自可留",出自《楚辞·招隐士》"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王维反用其意,表示山中可以久留,即可隐居于山中。
王维一生中有两次隐居,第一次隐居是从开元十四年到开元二十一年(726年——733年),即王维28岁至35岁之间,这次隐居是迫不得已才选择的道路,表面上是隐者,实际上是游宦者。《山居秋暝》就产生于这一时期。为什么说这首诗表达的是隐逸思想呢?我们来看看王维在此之前的人生经历。
王维出生在一个佛教氛围甚浓的家庭,父亲早逝,其母崔氏在丧夫之后,即皈依佛门,成为虔诚的佛教北宗弟子。受母亲的影响,王维幼年时即接受了佛教。不过,此时王维对于佛教的信仰,很大程度上归结为对母亲的孝,与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信仰恐怕还有距离。十五岁时,王维携胞弟王缙宦游两都,以出众的才华得到了王公贵族的青睐,成为他们的座上客。这时的王维,对人生、前途充满了憧憬与向往,因此,儒家积极仕进的观念在其思想中占主体地位,佛禅思想的影响并不明显。但是,步入仕途后不久,王维就受到统治阶级内部政治风波的牵连,因"伶人擅舞黄狮子"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仕途失意,自幼年起在王维心里留下烙印的佛禅思想开始抬头。开元十七年左右,王维回到长安闲居,并师从荐福寺道光禅师学禅,对王维来说,这是一段较为正式、系统和持久的学习佛法的时期。所以,这次隐居是迫不得已才选择的道路。
从文学本源的角度看,上述的人生经历(人事)使王维内心不断变化,又当时的自然环境(外物)相碰撞,就产生了《山居秋暝》一诗。陆机《文赋》中说:"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此句意为伫立宇宙之中深观远照(以引发文思),钻研古籍,以修养情志。感叹四时变迁,目睹万物盛衰而思绪纷纷。王维此时处于闲居之中,当然有时间去游山玩水,深观远照,他钻研的书籍除了儒家经典,还有佛家典籍,当时又正在随高僧学禅,才能有高洁的心志。从这个角度又可以说,文章的本源,可以通过两种途径获得:其一,感于物;其二,本于学。
(二)秋夜独坐
独坐悲双鬓, 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 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 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 唯有学无生。
王维的第二次隐居在43岁之后,即世人所称"半官半隐"的生活,这一时期他的思想感情很复杂。《秋夜独坐》就产生于这一时期。
这首诗描写了一个秋天雨夜,诗人独坐在空堂上,潜心默想,陷于人生的悲哀。他看到自己两鬓花白,人一天天老了,不能长生,此夜又将二更,时光一点点消逝,无法挽留。他从雨声想到了山里成熟的野果,好象看见它们正被秋雨摧落,同时又注意到秋夜草野里的鸣虫也躲进堂屋来叫了。他从灯烛的一线光亮中得到启发,觉悟到万物有生必有灭,人和万物都是短暂的,他感叹"黄金不可成",就是否定神仙方术之事,指明炼丹服药祈求长生的虚妄。佛家讲灭寂,要求人从心灵中清除七情六欲,是谓"无生",只有信奉佛教,清除七情六欲才能从根本上消除人生的悲哀。此诗流露出诗人想皈依佛门的禅思,表现了诗人决心修佛、永离人间苦海的愿望。
再来看看王维当时的人生经历。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开明政治家张九龄得到重用,王维济世热情被点燃,主动上书张九龄并获得引荐。但好景不长,开元二十五年,张九龄受李林甫排挤,开元政局逆转,王维济世热情受到很大打击,流露出黯然思退的情绪。随着济世热情的消退,王维精神世界中的佛禅因子再度抬头并影响了他整个后半生。
天宝十四年年冬,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仓皇西逃,王维启从不及,陷入贼手,被迫出任伪职。期间写下《凝碧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抒发了身陷贼手的痛苦心境以及对唐王朝的怀念之情。至德二年唐军收复长安、洛阳,陷贼者皆获罪,王维因《凝碧诗》得到肃宗的嘉赏,加之王缙平乱有功,请求削官以赎兄罪,故得到肃宗的宽赦,降职为太子中允。乾元元年秋,复为给事中,一年后转为尚书右丞,王维对此深怀感激之情。从表面上看,这场劫难真的成为过去,并未给他留下阴影,但事实远非如此,王维始终无法卸掉这个思想包袱。在《责躬荐弟表》中,王维写道"久窃天官,每惭尸素,顷又没于逆贼,不能杀身,负国偷生,以至今日。"他在《叹白发》一诗中这样写道:"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髻。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在《谢除太子中允表》中,王维表示"臣闻食君之禄,死君之难,当逆胡干纪,上皇出宫,臣进不得从行,退不能自杀,情虽可察,罪不容诛……仰厕群臣,亦泛何施其面。踞天内省,无地自容……臣得奉佛报恩,自宽不死之痛。"这些文字表达了王维的痛悔之心以及出家修行的愿望。于是,他再次将目光转向了伴随他一生的佛禅思想,试图在佛禅之中寻找心灵的解脱。这时的王维,虽然在朝为官,但除了一些必要的公务之外,大多数时间都用在奉佛上。所以王维一生与佛教关联甚深,并呈不断强化的递进姿态。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讲:"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物色篇又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用这两段话来注释《秋夜独坐》一诗是再合适不过了。王维的情感实在太丰富,还特别喜欢"秋"和"独"二字,这次,他在秋夜"独坐""空堂",听"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真似一幅秋夜参禅图。
钟嵘《诗品》序中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风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杨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
可见钟嵘把自然风物作为触发诗情、文思的首要本源,接着把现实的社会生活作为文学本源的重点。
郭沫若也说得好:"诗歌者,描写人生者也。此定义未免太狭。今更广之曰:描写自然及人生可乎?人类之兴味,实先人生而后自然,故纯粹之模山范水、流连光景之作,自建安以前殆未之见,而诗歌之题目,皆以描写自己的感情为主……"
郭沫若认为,文学创作应该自然与人生并重,即同时把自然与人生都看作是文学本源。因为,此二者在文学世界中确实有相生相成的关系。
王维特别的人生经历,加上他的学禅、喜爱自然风物,足以产生上述两首优秀诗作。所以,从文学本源说来探析王维的诗作,可以这样阐述:
王维早年成名,一心进取,由于政治现实的阻隔,被迫隐居,同时又深受禅宗影响,此为社会生活、人生经历方面;在隐居生活中,广泛而深入地接触自然,借以安慰,此为自然、物感方面,故有了澄淡精致,境与趣谐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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