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水日,又想到了水井。
有年头不见水井了。有市无井,总觉得生活缺了点烟火味和踏实感。水井,是人间伦常的见证者,更是人生故乡的代名词。一口水井能滋养一个村庄,一条河流可催生一座城市。宋代词人叶梦得在评价同道柳永时说:“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他用这句话来形容柳词的普及之广,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水井对于人的重要程度。
见过石井台上被日月和绳索磨出深深沟槽的百年老井,感受过水井带来的清凉清爽和亲近亲密,也经历过很多有关水井的人间故事。
记忆中的第一口井,是我姥姥家门前的那一眼。它在一户赵姓人家的院墙外,正好占据了那个本来四四方方院落的东北角位置。那院落因避让井而呈刀把状,四边形变成了六边形。
寒假的每个清晨,我几乎都是被水井旁的杂乱声音吵醒。在还没有完全苏醒的村庄,那声音——挑水男人们的玩笑、叫骂声,空铁桶与井壁的磕碰声,满载的水桶坠压着扁担的“咯吱”声——显得特别清晰,仿佛就在窗下。此时,糊着绵纸的木窗棂呈青灰色,屋子里还暗黑着。便翻个身,支起耳朵听窗外井台边的对话。那是一个村庄的新闻发布会,发布人是挑水者,接收者是打水人。发布内容天南地北包打听,五花八门色缤纷:上自震惊国际的大事件,比如唐山发生大地震、苏联入侵阿富汗;小到村庄琐事,张家的猪要杀了,李家的羊小产了,王家的闺女找到了婆家,钱家的儿子订了门亲事……这场景总要持续一个多时辰,直到天色大亮,街口与胡同的地面撒下一溜水迹冰花时,各家的水缸满了,井台才静寂下来。此时,村庄完全醒来,炊烟袅袅,人欢马叫。接下来一天的漫长时光,很少再有人光顾这里。
那井台紫石铺砌光滑如砥,井口晶莹剔透八角等边,像传说中王母娘娘的琉璃井。井深盈丈,四季不竭——真正一口好井。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天,正是初夏时节,东南风来,布谷声声,麦香阵阵。朝阳中,我的姥爷挑了满满两桶水正往家走,忽从空中悠悠飘来一张纸片,五角纸币大小,花红柳绿色彩,不偏不倚,正巧落进我姥爷眼前的那只水桶,在一漾一漾的水中起伏。老人家放下扁担,从水桶中捞起湿淋淋的纸片,甩甩,拿到面前眯眼细看。却是一张“反动传单”——国民党台湾当局通过高空气球投放大陆的宣传品。记得是一张彩色图片:一群当兵的簇拥着一个胖墩墩的人,底下还有字,写着“蒋经国先生视察金门”之类的话。我的姥爷、这个1947年参加共产党的老八路看罢“嘿嘿”一笑,慢悠悠地说:斗败的鹌鹑叨败的鸡,白日做梦想好事!瞬间围上来一群打水人要看稀罕,我姥爷说:甭看了,都挑水吧,别耽误了上工!这张纸片很快被送到了公社。那一天,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那句话: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一直亡我之心不死!
十几年前,我去舅舅家。此时我的姥爷已经作古,那口八角紫石井也被赵家圈到了院里——各家各户都有了压水井,已经无人光顾它了。
少年时我家所在的机关大院里,有两口井:一口甜水井,一口苦水井。甜水井开掘的时候,我见证过。那也是一件盛事,每天红旗招展,鞭炮不绝。先是挖下一两丈深的大坑,直到有泉眼汩汩出水,才开始箍井——一个个青砖错落叠压,慢慢收敛,肚大口小,然后填实外廓,石砌井台,碎砖铺路,方算大功告成。这口井,水质清洌甘甜,却是泉眼不丰,满足不了几十口人的食用。另一口井,泉眼丰富,水色青白,掬而洗脸,滑腻清爽,省了香皂。却口感咸涩,无法饮用,只配洗衣浇园。于是,大院便雇了镇上一个聋哑人从远处拉水吃。那人的架子车上平置一巨大汽油桶,桶壁朝上开着一个入水口,一尺见方,铁皮焊接,上大下小呈漏斗状;桶的底部有嘴儿,连着一截架子车内胎做的出水软管。那人每天早晚各拉几趟,供应机关食堂做饭和职工取用。他拉水的井在镇子南边,样貌老土却水质甘洌,泉涌不断,即使大旱之年也未曾枯竭过。夏季雨沛之时,井水常与井口齐平,打水根本不用井绳。
记得当年镇上有一个地方叫挑杆井,那是因井而名的所在。那井造型堂皇,气势非凡。一个漫长的坡上铺展着阔大的青石台阶,青石板围着比八仙桌面还大的方井口。井台上矗着一巨大柏木长杆,铁皮箍着泛白的杆臂,一头粗一头细,细端悬于井口,粗端延伸旁侧。将水桶系于挑杆前端,续绳入井,桶满时轻抬挑杆,杠杆作用下,一桶水轻松上来,四两拨千斤!只是那井台高且滑,我从未敢趋近看个究竟,只喝过一次那口井的水,也是甘洌滑爽,不同凡俗。
当年,离我们小学三百米处的初中部有一口架着水车的井。水车几乎覆盖了井口,一个碗口粗的圆筒和一排环环相扣的铁链直通井底,圆筒里是一个个间隔两尺的皮筏,推动水车顶端的杠杆,齿轮旋转,铁链传送皮筏,汲出井水汩汩不绝。夏季暑热天长,口渴难耐,便去水车处取水喝。井口的推杠总是被人抽去,只剩下光秃秃的铁链置于井口。几个小孩便用手拽拉铁链取水。常常是水刚被提上来还没喝一口,那边上课铃响了。一哄而散,拍马驰返。
毕竟人小力薄,那比人头还高的水车也藏着凶险。一年夏天,我和两位同学,带着其中一位的小妹四人去郊野玩。正是初秋时节,满眼高粱玉米青纱帐。午后天热,汗出如浆,口干舌燥,思饮不止。远远看见前面黄豆地边上有一草庵,草庵边赫然一架水车。欢呼雀跃,几个人斜刺里穿越那方豆田,直奔过去。又是没有推杠,三人便抓着铁链狠命地往下拽。眼看水到眼前,谁料那小妹渴饮心切,也要搭手。只听一声尖叫,她的细嫩手指被水车铁链死死绞在顶端,大哭不止。三人急忙施救,可人矮水车高,根本用不上力。既不能转也不能拽,稍稍一动,哭声就会陡然拔尖。要命时刻,只听远处一声呼喊,见一骑车人飞奔过来,正是代过我们课的一位老师。他到井口,将铁链轻轻一提,小妹得救。再看她的右手无名指,先白后紫,一道深沟赫然。那老师再三叮嘱,千万不敢去井边河沟玩耍!几十年过去,我有时还会梦到那万般无助的场景,霍然坐起,惊出一身冷汗。
十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在非洲腹地采访中国援建工人。一日行至坦桑尼亚,半道停车加水。但见侧畔旷野一阔大猴面包树下,正有一群穿得花枝招展的黑人妇女携着儿童,头顶颜色鲜艳的塑料桶、塑料壶,在一口井旁取水。远远观看,井口硕大无朋,趋近探身,吊桶七上八下,井水深不可测。忽觉一阵晕眩,赶忙撤退。那井之深之阔,平生所未曾见。再看非洲女子,清风散淡,轻松谈笑。便佩服得很,更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也见过人走投无路而投井的。那跳井的是一个六岁孩童名叫花鹿,他后来成为我的同学。他的爹是一个走游四乡的说书人,一只眼能用,另一只眼是假的,眼眶里安了一个陶瓷的义眼。花鹿娘早年生病死了,他爹经常外出说书挣钱粮,一走就是十天半月,花鹿便一个人过。那说书人年轻丧偶,脾气暴躁,动辄以打花鹿出气,不管笤帚铁锨,抓着啥是啥,也不分头和腚,逮住哪儿打哪儿,直打得儿子哭爹叫娘口鼻流血方才罢休。之后便又后悔打了儿子,好吃好喝再给上几毛零花钱。可他总也不改,打儿子周而复始。一年深秋,说书人从外地领回一个女子,整天哄着供着端吃端喝。也是嫌花鹿碍事,一天下午那说书人突然又打起花鹿。破锣嗓子一声吼,抄起了捞面条的铁笊篱就往儿子头上砸。花鹿眼见阵势不对,夺门而出;说书人哪里肯依,穷追不舍。眼看前是死路,后有追兵,只剩眼前一口井。花鹿大叫一声,纵身一扑。只听“咕咚”一声响,地面上啥也不见了。
说书人大惊失色,趴在井口探身细看,只见儿子水淋淋地抠着井壁露出半个肩膀和一个脑袋。便给儿子承认错误,说鹿儿你上来吧,我再也不打你了。花鹿哭说我不上去,上去你就把我打死了。那说书人也是晕了头,他儿子如何能上去?说话间,邻居们用大筐把个浑身流水的花鹿吊了上来,生了一堆麦秸火给花鹿烤衣服取暖。看着花鹿瑟瑟发抖的可怜样,一群妇女大骂说书人下手太狠。说书人自知理亏,诺诺连声。后来我问花鹿,井里冷不冷、水凉不凉。花鹿说一点也不冷,也不会沉底,不信你试试。
便有点心动,想到水底看个究竟。几年之后,我真的“跳”了一次井,正是我们大院的那口咸水井。
正值暑天,适逢淘井。井口上方支着三脚架,垂着一个盛砂石瓦块的大筐。午后工人歇晌,我见缝插针坐进大筐里,被人摇着辘轳慢慢送进井口。但觉一股凉气扑面,井壁愈来愈阔,眼前愈来愈暗,心“嗵嗵”狂跳起来,正待呼救,只听“啪嗒”一声,到底了。举头而望,井口如盘,蓝天遥远,世界瞬间缩小。便一下子深刻地体会了坐井观天的感觉。
有时我也跟朋友吹牛:你们都坐过飞机上了天,但不一定下井入过地!说话时便有点得意起来。然后,我就又想起了岁月深处的那些水井。如今,它们还在吗?
(原载于2020年4月3日《河南日报》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