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爬出来的路。
天下哪里还有爬出来的路?此路事关楚汉相争之兴亡,与一位母亲相关,她的儿子叫王陵。
刘邦以胜者的派头犒赏打胜仗的功臣,封王陵为安国侯,“安邦定国”之处,正是我的祖籍冀州平原的一座古城。于是,我也算是王陵地界没走远的一介布衣。那日,急匆匆去看燕子楼,返回时朝入门的右边望一眼,一位母亲以石碑的巍峨让我的双腿沉重了起来——“汉安国侯太傅右丞相王陵母之墓”,我惊讶地大叫:安国侯,怎么在这儿?此碑与一条爬出来的路相连。
2200年后的今天,回望历史,徐州文化的最大亮点也许并非“汉代三绝”:地宫,展示的是兵阵与刀剑,烽烟与战火,那是一种残酷的文明。汉墓,深藏王者生前死后的奢靡。“徐州汉代十八陵”,作为物质文明的一部分,有人曾用骄傲的语气展示、言说,然而那些被压榨而亡的百姓,九泉之下,死难瞑目。九里山古战场,依然诉说着争夺地盘、宰割城池之祸难。彭城之战刘邦兵分三路,率56万大军袭城,项羽以3万精骑胜出。以少胜多的美誉,实质是互相杀伐生灵,让多少家庭撕心裂肺,国家的细胞在颤抖哀号。终极意义上,战争没有赢家。先贤老子“小国寡民”之理想,依然是人类社会的圣境。
“自古彭城列九州,龙虎争斗几千秋。”也正是先祖人性的扭曲与贪欲,彭城白骨累累、阴气森森。那些受奴役的百姓,以血肉之躯开凿狮子山楚王陵,掏空一座山用19年的时光尚未完工,只为死尸造地下天堂。龟山汉墓南北两条甬道平行线误差为1/16000,向神圣的古都延伸,至西安恰好相交。精确度至此,不过坟也。如此精美的墓穴,耗多少民脂民膏。先民在兵役重赋下,苟延残喘,何谈做人的尊严?
王陵的母亲,为何挥剑自刎?史称她被项羽的“诱陵妙计”掳去作诱饵。她为断后顾之忧,尽忠刘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面对动听的言辞,我们很想知道一位母亲祈盼着什么,她心中最留恋最珍视的究竟是什么?我想是儿子,以及她与儿子生活着的家园。楚汉战争近5年,安居乐业、儿孙绕膝的生活显然离她很遥远了。王母举剑戕命,是用鲜血写就的对王权与战争之痛恨的绝命书。王母拒绝,霸王绝望。在彭城南门外,项羽用大铁锅煮王母三昼夜,后倒扣尸骨,诅咒其永不见天日。霸王离彭,百姓在扣王母的铁锅上加盖黄土成坟。刘邦大败项羽,王陵回彭,在城南门外跪倒在地,爬行两里多路哀恸哭母。此路因世代受百姓敬仰祭奠,遂成王陵路。路向两头延伸,一头是过去,一头是未来。
在这条穿越两千多年风云变幻的路上,面对一位母亲,前人做过什么?《铜山县志》记载,明嘉靖年间、清康熙五十八年、清嘉庆四年,均有人建牌坊或立碑纪念,今已荡然无存。后人面对废墟与母亲,又低首思考过什么?帝王文明重在用刀剑枪炮争夺第一把交椅,以及争得权位后的物欲横流,世代草民不过是垫脚石而已,这就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两汉看徐州,明清看北京。据传毛泽东七下徐州,对刘邦赞之有加,那当然是政治家的角度。我们也应该更多地去读读王陵母的故事。
地下之城,王朝倾覆。地上之城,代代进化。
彭城失母,获其尽忠。徐州得母,彰其厚德。
爬出来的路,警醒着国家应当守望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境界。民安,兴天下。
我看一脉大河向东逝,原来这就是黄河故道,史称汴水,几次黄水泛滥,毁坏地宫。据说,此城地下犹如庞贝古城。
城中城,城上城。灾难、荣耀,尽在双城。
(《光明日报》2014年12月26日,作者为诗人、作家,曾获老舍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