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时,浙江某地有一对表兄弟,表兄姓王,表弟姓陈。我们姑且称他们为王兄、陈弟。
两人都热衷功名,发愤于科场举业。在吃尽了千辛万苦之后,他俩终于在某一年双双中举。时隔不久,朝廷举行会试,两人又兴冲冲满怀希望同赴京都应试。
但不知该怪天命不济,还是该怨自己火候不到,发榜之日,两人均名落孙山,垂头丧气地连忙收拾好行装,悻悻然打道回府。
且不细叙一路上的详情,单说一天两人来到山东境内,看看飞鸟投林、暮色四起,便急急奔向不远处一寺庙投宿。
寺庙建筑在一道山坡上,放眼望去,但见寺借山势,雄伟壮观,气象非凡。入内四顾,又见飞檐陡壁,廊腰曼回,殿宇富丽堂皇。大院里数十棵银杏参夫而立,时值深秋,树叶鲜黄,满树流金溢彩,摇人心旌。
两人一时竟看呆了,良久,王兄冲口而赞:“好一座大刹!气派真个不凡!”
两人着实饱览了一番,啧喷赞叹了一会,才去找知客僧说明来意。知客僧随即令一小僧替他们安排住处,又领他们去厨间用饭。饭毕,两人兴致不减地在寺内东看西瞧,真被这寺庙的气势、神韵征服了。
不知不觉,他们转悠到了寺庙深处,走入一个精致的小院里。小院幽静中显出几分肃穆,清雅中透着几分庄重,内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假山花草,一步一景,美不胜收,俨然是一座玲珑秀丽的园林。
两人被吸引住了,径直往里走去,默默地观赏。院落尽处,是一座精致的小木楼。两人走近一瞧,屋内六位僧人分两队排列,肃然侍候着一位老僧。老僧童颜鹤发,手捻念珠,口内念念有词。
王兄凝神而视,发现老僧手中的念珠粒粒皆玉。“玉的!玉的!玉石念珠!”他压低声音,惊叹地告诉陈弟。
好一会儿,两人才转过神来,默然无声地退出小院。一出院门,王兄一声长叹,慨然道:“六个人侍奉他呐!那气派、那架势,比王公显贵差吗?那串长玉珠,肯定价值连城啊!我今日才彻悟:出家做和尚也能大富大贵,何必吃尽千辛万苦去考状元呢?”
回到住处,两人宽衣上床,陈弟“呼呼”入眠,即刻沉入梦境。他们奔走了一天,也确实够劳累的了,但王兄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那老僧的形像在他的眼前晃来荡去,那串玉石佛珠也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辗转反侧,最后索性不睡了,又穿衣起身,来到室外。
刚巧那位招待他们的小僧值夜,王兄便拉住他,详详细细地问起寺内情况。长夜难熬,小僧也正闷得慌,见有人来作伴,正求之不得呢!他便不厌其烦地向王兄介绍了寺中详情。
王兄从小僧口中得知:小院里的那位老僧是此寺方丈,他修行极深,德高望重。无数香客慕他之名而来,慷慨解囊,捐资献物;也有好多显贵豪富以结交他为荣耀,时常乘與而来,恭敬地聆听他谈经说佛,一如初入塾的小学生。因此,寺庙名声卓然,财力充足,殿宇修建得金碧辉煌。
“想不到达官显贵竟也拜倒在出家人面前!”王兄听着小僧的叙说,心中暗叹:“人人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却不知读书远不如出家做和尚啊!”
不觉天色发白,远处村落传来声声鸡唱。小僧打着呵欠,懒洋洋地走去睡觉了,但王兄依然毫无睡意和倦色。他在寺庙里走来走去,心神不宁。
不久,陈弟出来了,惊讶地问他:“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他心不在焉、含含糊糊地答道:“走走,走走,哎,随便走走。”
吃罢早饭,两人便回房收拾行李,准备上路。收拾行李时,王兄迟迟疑疑、慢慢腾腾,惹得急性子的陈弟直在他屁股后紧催,但他始终若有所思、漫不经心。
好不容易总算收拾停当,两人准备到知客僧那里致谢、道别。平日里王兄在前,陈弟殿后,今日却掉了个次序,王兄磨磨蹭蹭一直落在陈弟身后,一副沉思默想的模样。
找着知客僧,陈弟恭敬地施礼,辞别道:“感谢师傅留宿之恩!我兄弟俩永志不忘,来日有机会,定当报答!”
知客僧双手合十,微笑着说:“阿弥陀佛!与人方便,是佛门弟子的本分。你们读书人的祖师孔老夫子不也说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善待天下来客,乃本寺寺规。行善不图回报,两位施主不必放在心上。”
知客僧话音未落,只听“哇”的一声,一直站在陈弟身后的王兄竟放声痛哭起来。只见他泪如泉涌,滚滚而下,吓得陈弟和知客僧心头都猛地一惊,慌乱地问他何故。
那王兄“扑通”一声跪倒在知客僧面前,抱住和尚的双脚,呜呜咽咽地说:“弟子在贵寺只住一宿,却已彻悟纷繁世事皆如朝露,不过是须之景,一场虚幻而已!见寺内师傅精心事佛,以行善积德、普渡众生为己任,弟子也只想削发为僧,潜心研修佛法。恳求师傅收下弟子!”
知客僧没想到他突然间会提出如此请求,一时愣在了那里。
陈弟一听,心里恼了:王兄和他都已成家,上有父母须孝敬,下有儿女得抚育,家庭担子委实不轻,怎能在这千里之外遁入佛门而弃家不顾呢?想当初赴京时,两家父母、妻子千叮万嘱,要他们一路来去、互相照应,假若只有自己孤身回乡,那怎么向王兄父母和妻小交代呢?
想到这里,陈弟高声斥责道:“你一夜未睡,头发昏了!你已有家室,岂能弃家不顾!再说,你我都已中举,今年会试落第,还有来日呢,你何必如此心灰意懒?真是个糊涂虫!”
王兄却死命不肯起身,只说自己已将万事看破,事佛心诚,入门意坚,绝不后悔,并称假若不答应收留他,他便永跪不起,即便跪死在这佛门圣地,也心甘情愿!
陈弟见此,急得发怒,真想挥拳饱打他一顿,好让他醒悟过来。
但这时,那知客僧看他心诚志坚、情深意切的模样儿,却心动了,便回过头来劝说陈弟:“贫僧看他如此坚执,或许真与我佛、我寺有不解之缘。与其苦苦劝说,不如顺乎佛意,遂其心愿,”
王兄听了,一骨碌立起身,连忙对知客僧行弟子礼,口唤“师父”。
事已至此,陈弟无可奈何,愤愤然对他那“糊涂”老兄说:“你这混帐,还有何话要我带回家?快快讲吧,不要罗嗦!”
他原想王兄对一家老小总该有个交代,却不料王兄竟说:“没什么话要传。我既已身入佛门,俗世俗事此后便一概在我脑后了!”
陈弟气得半晌无言,牙齿却咬得“咯咯”响,好一会儿,才恨恨地说:“你身着僧衣也定是个没心没肺、贪功好利的恶和尚!”说罢,背起行囊,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弟这话说得千真万确。那王兄哪有事佛修德的善心诚意?昨晚在小院落里所见及夜间小僧告诉他的一切,使他科场仕进之心动摇了。读书、科考实在太艰辛,且前途难测;假如身入佛门,凭他举人的学问,定能出人头地——这岂不比科场拚搏来得轻巧、便利?所以,他事佛只是个借口,求荣才是目的。
且不说他此后在寺庙中如何殷勤周旋、一意钻营,先说那陈弟愤然离去后,一人继续往回赶。他心中有气,自然脚上长力,不多日子便赶回了浙江老家。
那些日子,陈、王两家上下十数人天天伫立在村头路边,引颈而望,盼着王兄、陈弟回来。不想那一天大路远处只有陈弟一人孤身只影而归。众人跑着迎上去,拥着他一问,方知两人都榜上无名,并且得知王兄竟昏头昏脑地入了空门!
众人一听,目瞪口呆。会试落第,原也不是有辱门庭的事,又何必避入佛门呢?王家的积蓄,都已给主兄作了赴京应考之资,如今满室皆空,只望他回来养家口呢,哪知道他竟一去不归。
回到家中,陈弟将前后经过细说给大家听。王陈两家唏嘘不已,都怨那王兄实在糊涂,竟抛下一家老小不顾!王家要派人找他回来,无奈路途遥远,更兼盘缠不足,又想他既已当了和尚,必难使他返俗,事已至此,只得就此作罢。一家数口从此节衣缩食,靠三亩薄田的收入艰难度日。
陈弟回来后,休养数日,将那“混帐”王兄和他做的糊涂事抛置脑后,自己重又捧起书卷,一如既往地潜心苦学,准备再去应试。
时光飞快地过去了两年。一天,陈弟照例枯坐在书案前开卷静读。忽然,一阵嘈杂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推窗而望,见外边来了一队人马,前面几名衙役手举“肃静”、“回避”字牌,其后八个差役抬着一顶华丽大轿。陈弟料想是哪位官员来访,忙整整衣衫,急步出门迎上前去。
此时,大轿已坐落院中,一名差役躬身撩开轿门帘,一位官员大摇大摆从中踱了出来。他在轿前略一停顿,便径直朝陈弟走来,脸上挂着一丝意昧深长的微笑。陈弟觉得他那神态很熟悉,仿佛先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正迟疑时,官员已来到了面前,“嘿嘿”一笑,张口便说:“陈弟,久不相见,你可将老兄忘了?”
一听口音、称呼,陈弟恍然大悟:面前的这位官员,便是王兄!“他不是在山东当了僧人吗?怎么今日一身官服,还有差役前呼后拥?”
陈弟疑惑不解,且将王兄迎进屋内。坐定细叙,他方知事情的经过。
王兄削发出家后,仗着自己有举人头衔,为人又机灵、聪明,很快便博得了方丈的欢心和宠爱。方丈让他跟随在侧,亲自传授他佛理,对他寄予厚望。王兄由此结交了常来拜访方丈的达官显宦,他曲意逢迎,巧为周旋,得了无数钱财。
他此番便是去赴任的。念当初与陈弟同窗共读之情,他已为陈弟安排了一个属县知县之职。今日顺路而来,一则请陈弟同往任地,二则接走一家老小,同去享那荣华富贵。
陈弟听罢,愣了好长一会儿。想自己多年拼搏科场,依然家徒四壁,而王兄走佛门“曲径”,却轻而易举地名利双收!忆当初自己痛斥他“糊涂”、“混帐”,到如今却是他给了自己官位和财富,不也羞煞自己吗?
他想争口气回绝王兄的好意,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到了肚子里。他转念又想:再上科场又能有几分把握?眼下这知县之位可是现成坐享的!他终究挡不住荣华富贵的诱惑,恭恭敬敬地应承与王兄一道前去赴任。
两人叙谈了一会儿,便同去王家。王家听说王兄已做了太守,迅即将他当初弃家不顾、遁入佛门的“忘恩负义”忘得一干二净,全家欢天喜地,痛痛快快地庆贺了一番。
第二天,王兄便带着一家大小,分坐四顶华丽大轿,喜气洋洋、威风凛凛地上任去了。陈弟跟随在后,坐在一顶崭新轿子里。
陈氏家人数里相送,感激涕零地说:“还是王表兄脑子活,绝顶聪明!人也仗义,富贵不忘自己兄弟!”
村人眼见此情此景,私下里编了首顺口溜:“为僧如秃鹫,官如沐猴。僧官本一体,殊途而同归。”
又有人在王家老屋门上贴了副对联:
小屋子里不见了当家人
大寺庙中新添了官和尚
横批则是:“王举人佛门求荣”。
参考资料《膜庵二识》